第6章

“爸!我都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梁璐尖利扭曲的哭喊声,仿佛还回荡在书房中。

省政法委书记梁群峰看着一地青花瓷的碎片,眼中的怒火却诡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锁定猎物般的阴冷。

经济牌打不响,那就换一张!

他拿起电话,拨给了一个自己安插在报社的心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的耳语:“不用指名道姓,写一篇杂文,谈一谈现在有些年轻干部和‘英雄’人物之间的关系……对,就突出‘利益交换’和‘私生活’……要写得暧昧,要引人联想……”

挂断电话,梁群峰的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赵瑞龙,你不是想当英雄的伯乐吗?那我就让全汉东的人都看看,你这个伯乐,和你的千里马之间,到底有多么“不清不楚”!

……

两天后,一股诡异的暗流,开始在京州的上层圈子里悄然蔓延。

没有红头文件,没有公开报道,只有在私下的酒局茶会,在干部家属的闲聊中,流传着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听说了吗?那个祁同伟,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是因为走了赵家的门路。”

“何止啊!我听说赵家那位公子爷,生活作风可不一般,为了笼络人心,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英雄?呵呵,现在的英雄,背后要是没点故事,谁信啊?”

这些流言蜚语,像无形的毒雾,比任何正式的调查都更恶毒。它不给你正面辩驳的机会,却能一点点腐蚀你的名誉,败坏你的根基。这是最阴险,也最难缠的政治手段。

当这些话传到赵瑞龙耳中时,他正在省委大院的人工湖边喂鱼。

他没有丝毫愤怒,只是将最后一把鱼食撒进水里,看着锦鲤争抢,脸上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

“黔驴技穷了。”

他自言自语。

梁群峰这一招,看似阴毒,实则暴露了他的虚弱。当一个上位者开始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时,说明他在正面战场上,已经无计可施。

但赵瑞龙也明白,这种舆论战,你越是解释,别人就越觉得你心虚。

堵,是堵不住的。唯一的办法,是疏导。

你用污水想泼脏我,那我就另起一栋高楼!让你所有的污水,都变成给我这栋高楼奠基的泥浆!

他脑中,一个人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出来——高育良。

未来的汉东省政法委书记,“汉大帮”的掌门人。此刻,他还只是一个醉心学术、颇有风骨的汉东大学政法系主任,一个在官场边缘徘徊,有野心却无门路的理论家。

这,就是他要打造的舆论高地和理论阵地!

……

汉东大学,行政楼。

高育良的办公室里,飘着淡淡的书卷气。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着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视。

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

对于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衙内”,高育良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他以为,这又是一个想来他这里混个“客座教授”之类的虚名,好往自己履历上贴金的纨绔子弟。

“瑞龙同学,”他刻意用上了这种带着距离感的称呼,“不知你今天来我这里,有何指教?”

赵瑞龙像是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疏离,反而露出了一个求知若渴的诚恳笑容。他没有提任何要求,也没有聊半句时政,而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已经翻得有些卷边的《万历十五年》。

“高老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

高育良一愣,有些意外。

“我最近在读黄仁宇先生的这本书,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赵瑞龙将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有关张居正改革的部分,眉头微蹙,像个真正遇到了学术难题的学生。

“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试图用数字来管理庞大的文官集团,可以说是明朝最大刀阔斧的改革。可为什么,他一死,人亡政息,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大明朝依旧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深渊?”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水平。

高育良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变化。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沉吟道:“因为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而且,他的改革,缺乏整个文官集团在思想上的认同。它只是一项技术性的裱糊,而非结构性的重建。”

“说得太好了!”赵瑞龙一拍大腿,眼神瞬间亮了起来,那种找到知音的兴奋感,让高育良都为之一振。

“高老师您真是一语中的!”赵瑞龙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充满了感染力,“我当时就在想,张居正的失败,不就是因为他只有‘术’,而没有‘道’吗?他只有改革的手段,却没有形成一套足以支撑他改革的理论体系和法理根基!所以他的改革,注定是孤家寡人,是无根之木!”

话音落下,高育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震惊地看着赵瑞龙,眼前的年轻人,已经和那个“纨绔衙内”的形象彻底剥离。这番见解,深刻、锐利,直指核心!这哪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有的见识?

赵瑞龙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话锋一转,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当下。

“高老师,我前段时间去了趟金山县,见到了李达康县长。他为了给老百姓修路,那种魄力,那种干劲,像极了当年的张居正。他就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高育良点了点头,李达康这个人,他也有所耳闻,是个典型的实干派。

“但是,”赵瑞龙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忧虑,“我发现,像李达康书记这样的实干家,在基层有很多。他们只顾埋头做事,往前猛冲,却很少思考这路的背后,法理依据是什么?程序正义在哪里?会不会因为走得太快,而一脚踏进深渊?”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高育良的心门!

他一生所学,一生所求,不就是为国家建立一套完美的法治体系,为所有改革提供最坚实的理论支撑吗?

赵瑞龙看着他已经彻底变化的眼神,抛出了那句准备已久的,足以将高育良彻底“征服”的杀手锏。

“所以高老师,我今天来,就是想斗胆说一句。我们汉东的改革,需要李达康书记那样的剑客,但光有剑客是不够的。”

他站起身,对着高育良,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无比郑重。

“更需要像您这样的理论大家,来为这些锐意进取的剑客们,撰写一部万无一失的‘剑谱’!为我们的改革,提供坚不可摧的思想武器和法理长城!”

“否则,一切改革,都很容易走偏,最终沦为毫无灵魂的GDP崇拜!”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高育良的脑海中炸响!

剑客!剑谱!

理论大家!思想武器!法理长城!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搔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痒处,点燃了他潜藏已久的政治抱负和学术雄心!

他感觉自己胸中一股压抑了多年的豪情,被这个年轻人一朝点燃!

他看着赵瑞龙,眼中的轻视、审视、疏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激动,和引为知己的欣喜!

“瑞龙啊!”他站起身,亲热地拍了拍赵瑞龙的肩膀,称呼已经从“瑞龙同学”变成了“瑞龙”,“你今天这番话,真是……真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来,坐,我们好好聊聊!”

这一刻,高育良对赵瑞龙的印象,彻底改观。

他引赵瑞龙在自己的私人待客区坐下,亲自为他泡上自己珍藏的龙井。

茶香氤氲中,赵瑞龙顺势抛出了自己的第二个目的。

“高老师,光说不练是假把式。我个人愿意先捐赠五十万,在咱们政法系,成立一个‘汉东改革与法治进程’专项研究基金,就由您来亲自主持!”

“这个基金,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您这样的大家,打造一个平台。让您的思想,您的‘剑谱’,能有一个阵地,去影响更多的人,去真正地指导我们的改革实践!”

高育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赵瑞龙此举背后的一石二鸟之计。

这既是向他递上了一份无法拒绝的投名状,更是借助汉东大学这块金字招牌,为赵瑞龙自己,在全省的舆论场上,树立起了一个“有思想、有远见、倾心支持学术”的正面光辉形象!

这是对那些污蔑他“私生活混乱”、“搞利益交换”的流言,最有力、最体面、也是最降维打击式的回击!

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

高育良心中慨叹,他彻底被这个年轻人的手腕和远见所折服。

“好!瑞龙,你这个朋友,我高育良交定了!”

赵瑞龙端着茶杯的手指,轻轻顿了一下。

眼看时机成熟,高育良终于吐露了自己最深的苦闷,他看着赵瑞龙,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倾诉对象,苦笑道:“瑞龙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汉东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就说这政法系统,梁书记一家独大,我这个小小的系主任,有些研究报告递上去,都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理论家面对强权的无力与愤懑。

赵瑞龙将茶杯轻轻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他看着高育良,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力量。

“高老师,大海之所以显得深不可测,不就是因为下面藏着汹涌的暗流吗?”

“如果……”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高育良的内心深处。

“如果把这些暗流全都掀到海面上来,那海底有什么,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高育良的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