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山……就是我们的命啊!”

一声嘶哑的呐喊,带着泥土的质朴和泣血的沉重,从金山县废弃采石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传出,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扮演老守山人的老大爷不是专业演员,他就是山里土生土长的村民。他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噙满了真实的泪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简陋的舞台灯光下,沟壑纵横,仿佛就是金山本身的地貌图。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省电视台的首席记者,那个跑了十年社会新闻、自诩心硬如铁的男人,此刻手里的笔悬在半空,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他身边的年轻女记者,早已用采访本挡住了脸,肩膀在轻微地耸动。

就连陪同观看的省发改委检查组里,几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也看得目不转睛,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敷衍,变成了此刻的震撼与动容。

舞台侧翼的阴影里,高小琴穿着一身干练的工装,双臂环抱胸前。她的脸上没有激动的神色,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晚风吹起她束在脑后的长发,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倒映着舞台上的悲怆光影,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天,仅仅三天。

她将一个故事,变成了一场风暴的引信。她没有请明星,没有搭华丽的布景,她只是把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故事,最原始的情感,赤裸裸地剖开,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当演出落幕,掌声雷动之时,高小琴被蜂拥而至的记者们团团围住。

“高总!请问金山项目采用如此超前的BOT模式,是否存在您无法控制的金融风险?”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记者抢到了第一个提问机会,问题尖锐,直指检查组的核心论调。

高小琴看着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微笑着反问:“您刚才,哭了吗?”

记者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高小琴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越而有力:“我不是商人,至少在今晚不是。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讲的,就是刚才那位大爷,和他祖辈三代人的故事。他们守着这片山,守着这片林,守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也盼了一辈子。”

她伸手指了指远处依然灯火通明、机器轰鸣的工地。

“我们做的,不是一个项目,而是在建一座桥。一座让守山人能体面地走出大山,也让外面的人能安全地走进大山,看看他们用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有多美的桥。”

“至于风险……”高小琴顿了顿,眼中的光芒让所有镜头都为之聚焦,“让几代人的渴望落空,才是最大的风险!”

……

第二天,汉东省炸了。

省电视台在晚间黄金时段,掐掉了原定的节目,插播了一则长达十五分钟的专题报道——《守山人:一个贫困县的诗与远方》。

报道里没有复杂的经济术语,没有宏大的政策口号,只有村民们质朴的脸,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和高小琴那句“让几代人的渴望落空,才是最大的风险”的最终定音。

舆论,瞬间引爆。

省政府和电视台的热线电话,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打到瘫痪。无数市民自发致电,称赞金山项目是“有良心的工程”、“有温度的扶贫”。一股强大的民意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了整个汉东。

金山县,检查组下榻的宾馆套房里。

省发改委的钱副主任,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一片惨白。

啪嗒。

手里的遥控器滑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

他精心准备的、用来给金山项目扣上“金融风险”、“模式冒进”的帽子,在这滔天的民意面前,变得像个冰冷的笑话。

谁敢质疑一个被全省人民誉为“有温度”的项目?

谁敢站在人民的对立面?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楼下是赞歌的海洋,而他却身处随时会倾覆的孤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钱副主任骑虎难下,汗流浃背之际。

远在省城的赵瑞龙,挂断了祁同伟的电话。

“公子,东西到手了。澳门贵宾厅的欠条,有签名,有指印,还有他抵押房产的录音。铁证。”

“很好。”赵瑞龙端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动作优雅而从容。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别抛出去,”他对着电话,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找个信得过的人,把复印件装进一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里。今晚,悄悄塞进钱文章房间的门缝下。”

电话那头的祁同伟沉默了一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沉声应道:“是!”

当晚,深夜。

钱副主任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思考着如何向省城的欧阳副书记汇报这突发的变故。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缝下似乎有片阴影。

他警惕地走过去,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个没有任何字迹的黄色牛皮纸信封。

他捡起信封,关上门,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

撕开封口,几张A4纸滑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钱副主任的瞳孔便骤然缩成了针尖!

纸上打印的,是几张照片。照片的主角,正是他这次带来的心腹,检查组副组长,省发改委项目处的孙处长!

照片的背景,是澳门一家赌场的豪华包厢。孙储满脸通红,正将一摞摞的筹码推向赌桌中央。

照片下面,还附着几张文件的复印件——一张是孙储签名的巨额欠条,另一张,是他向放贷人求饶的对话记录!

“轰!”

钱副主任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样,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凉。

他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想着要立刻处理掉孙储这个害群之马。

而是恐惧!

彻骨的恐惧!

孙储是他力排众议,亲自点将带来的!是他用来冲锋陷阵,给李达康下绊子的屠刀!

现在,这把刀的刀柄,却被敌人握在了手里,反过来抵住了他自己的喉咙!

处理孙储?

那等于向所有人承认,他钱文章用人失察!等于在自己的履历上,抹上了一个巨大的污点!甚至,对方会不会借此攻击他与孙储同流合污?

这封信,根本不是要扳倒孙储!

这是对他的警告!是一次无声的、却足以致命的示威!

钱副主任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环顾四周,仿佛房间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猛地冲进卫生间,将那几张纸撕成碎片,扔进马桶,一遍又一遍地按下冲水键,直到所有纸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却依然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个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队伍从内部开始溃烂的陷阱。

与此同时,省城的茶室里。

赵瑞龙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上亮起一条短信。

【鱼,吞钩了。连饵带钩,全都吞了下去。】

赵瑞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眼神深邃如夜。

“一个连给自己动刀割肉的勇气都没有的将领,他的军队,其实已经死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

“舆论的麻药,已经生效了。”

“现在,该开始真正的外科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