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没完没了地下。

天凝成一块脏兮兮的铅锭,沉甸甸压在北平城灰扑扑的屋顶上。

城南破庙,这里早已没了香火,只剩下断壁残垣勉强遮挡着肆虐的风雪。

角落里,一堆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半湿不干的烂草和破麻袋片,勉强算是个窝。

窝里蜷缩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靠外一点的是阿元,不过五岁光景。脸上蹭着几道黑灰,鼻头冻得通红,像颗小小的冻山楂。

唯独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寒夜里被困住却不肯屈服的小兽。

他把自己那件四处漏风、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袄子裹了又裹,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但他没顾自己,正笨拙地用手搓着怀里另一个更小身影的耳朵和脚丫。

“阿元,冷......”

蜷缩在里头的小小身影蠕动了一下,破麻袋片似的薄棉絮下,露出另一张更小的、冻得发青的脸蛋,眼睛半阖着,气若游丝。那是小豆子。

阿元把自己那件四处漏风的破袄子又往小豆子身上裹紧了些,小手笨拙地搓着他冰凉的耳朵。

小豆子烧得滚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阿元咬紧了薄薄的嘴唇,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不能再拖了,小豆子是唯一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不可以失去小豆子。

阿元摸了摸怀里,那硬硬的几枚铜板硌着皮肉——那是他和小豆子在冰天雪地里扒了一天垃圾堆,才勉强换来的。

这点钱,够买一剂退热的药吗?

他最后看了一眼小豆子,把破棉絮堆高,挡了些风,小小的身影便像只狸猫般,贴着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回春堂”药铺的灯笼,在风雪里像一颗暖融融的橘子。

药香丝丝缕缕飘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阿元肚子里咕咕乱叫的馋虫。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把那股饿劲儿压下去,只盯着柜台后面那个穿着厚棉袍、呵欠连天的伙计。

他攥紧了那几枚铜板,手心汗涔涔的。铜板边缘粗糙,刺得他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以前见过的大人模样,踮起脚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先生......买药,退热的......”

声音细弱,立刻被门外呼啸的风声吞没大半。

伙计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柜台外只冒出半个脑袋、衣衫褴褛的小人儿,鼻子里嗤出一股白气,带着浓重的鼻音:

“退热的?方子呢?没方子买什么药?”

阿元的心猛地一沉。方子?他哪懂什么方子?他只知道小豆子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他踮得更高,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冰冷滑腻的柜台上,急切地说:“小豆子......就是发热,很烫!先生,您行行好......”

伙计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去去去!没钱没方子,捣什么乱!快走开,别挡着门!”他作势要拿起柜台上的鸡毛掸子。

一股绝望猛地攫住了阿元,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

小豆子灰败的脸在眼前晃动。不行!不能空手回去!

就在伙计转身去整理药斗的刹那,阿元眼中那点小兽般的光陡然锐利起来。

他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几步就蹿到了靠墙的药柜下。他个子太矮,够不到高处那些写着药名的抽屉。

目光急速扫视,最终死死盯住柜台下角落一个敞开的麻袋口,里面露出些干枯的草梗——那是伙计还没来得及收好的零碎药材。

好机会!

他屏住呼吸,小手闪电般探出,抓向麻袋口露出的几根像树枝又像草根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只想死死攥住!

“小兔崽子!敢偷药!”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在头顶响起,震得阿元耳朵嗡嗡作响。

伙计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那双因困倦而眯缝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怒火熊熊,手里的鸡毛掸子带着风声,狠狠朝他抽来!

阿元惊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向旁边一滚!掸子尖擦着他的破棉袄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阿元像颗被用力弹出的石子,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门外是刀子般的风雪和茫茫的黑暗。他撞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腑,呛得他几乎窒息。

身后,伙计的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来。

“站住!抓小偷啊!”

风雪劈头盖脸,糊住了眼睛,脚下积雪湿滑。

阿元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

他慌不择路,拐进一条更狭窄、更幽暗的背街小巷,只求甩掉身后那催命般的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