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府邸在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风暴后,终于陷入了一种疲惫而压抑的死寂。灯火大多熄灭,只有藏海卧房和……那间临时充当囚室、位于柴房旁的低矮小屋,还透出微弱的光。
卧房内,烛火被刻意调暗,只留下床头一盏如豆的小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挥之不去。藏海依旧昏睡着,但呼吸已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微弱断续,而是变得悠长、平稳了许多。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色也残留着病态的淡青,但那份萦绕的死气,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所取代。
钱昭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蜷缩在床榻边的脚榻上。他身上还沾着干涸的污血,小脸脏兮兮的,布满泪痕,此刻却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沉沉睡去。即使在睡梦中,他的一只小手也紧紧攥着藏海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先生生命唯一的绳索,稍一松开,便会天人永隔。
藏海是在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挣扎着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睁眼,都带来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攒刺。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身体沉重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模糊的视线里,是床顶熟悉的素色帐幔,还有床头那点微弱摇曳的烛光。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狠狠刺入混沌的大脑——书房的异香、失控的眩晕、冰冷的倒地、额角的剧痛、钱昭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香暗荼那张绝望麻木的脸和她手中高举的黑色蜡丸……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这微弱的声音,却像惊雷般惊醒了脚踏上浅眠的钱昭!
“先生?!”钱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惧!他几乎是弹跳起来,扑到床榻边,双手紧紧抓住藏海那只冰冷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先生!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哪里疼?您说话啊先生!”他语无伦次,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藏海费力地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眼前少年狼狈却写满担忧的脸。钱昭脸上的泪痕、污血和那深重的恐惧,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水……水!”钱昭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扑向桌案,颤抖着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藏海沉重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藏海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感觉找回了一点力气。他靠在钱昭瘦小的肩膀上,目光缓缓扫过房间。药碗、染血的布巾……一切都昭示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
“她……呢?”藏海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的目光落在钱昭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钱昭喂水的动作猛地一僵!眼中的狂喜瞬间被浓烈的恨意和冰冷的戒备取代。他知道先生问的是谁。
“那个毒妇!”钱昭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被我锁在柴房旁边的屋子里!她跑不了!等先生您好了,我亲手……亲手……”他咬着牙,后面的话因为极致的愤怒而说不下去,但那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藏海沉默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对钱昭的恨意做出评判。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香暗荼……那个递上毒药,又献出解药的女人……她此刻在想什么?是恐惧?是后悔?还是……依旧麻木地执行着“渊”的指令?昨夜她扑上来嘶喊“解药”时那绝望疯狂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钱昭见先生闭目不语,以为他是累了,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好,掖好被角。“先生,您别想那么多,先好好休息。大夫说了,您伤了元气,要静养。”他的声音放柔了许多,带着浓浓的担忧,“我就在这里守着您。”
藏海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身体深处传来巨大的疲惫和虚弱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然而,意识却异常清醒。昨夜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奇异的苦香,那致命的蜡丸,香暗荼的挣扎,钱昭的绝望……还有最后那枚腥苦的“解药”……
“渊”……他的弟弟(或妹妹)……到底想做什么?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是想让他在最信任的人手中经历背叛与死亡的痛苦?还是……这“解药”本身,就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的开始?
思绪如同乱麻,牵扯着刚刚经历生死考验、脆弱不堪的神经。藏海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先生?您头疼吗?”钱昭立刻紧张地凑近。
藏海微微摇头,示意无碍。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恢复这具破败的身体。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这场与至亲为敌、与命运对弈的棋局。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被钱昭攥住的手,动作迟缓而无力。指尖触碰到额角包扎的布巾,传来清晰的钝痛。这痛楚,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
“药……”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钱昭。
钱昭立刻会意:“先生要换药?我这就去拿!”他连忙起身,跑到桌边去取大夫留下的金疮药和干净的棉布。
藏海的目光追随着钱昭忙碌的小身影。少年脸上的疲惫和担忧是如此真切。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另一只手上——那只昨夜被香暗荼冰冷颤抖的手覆上、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手腕处,缠着的细棉布下,是昨夜失控时自己指甲划破的伤口。而另一只手腕上……他脑海中浮现出香暗荼被他攥住时、那片迅速浮现的深紫色淤痕。
一个念头,在疲惫混沌的脑海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当钱昭拿着药瓶和棉布回到床边时,藏海闭着眼,声音低哑而疲惫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给她……也送些伤药去。”
钱昭的动作猛地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闭目养神的藏海,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生?!”钱昭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拔高,带着浓重的委屈和不甘,“您……您还要给她送药?!她差点害死您啊!她手腕的伤是她活该!是她……”
“小昭。”藏海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像沉入深潭的巨石。“去。”
钱昭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愤怒和委屈瞬间被冻结。他死死咬住下唇,看着先生苍白疲惫的侧脸,眼圈再次泛红。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为什么先生还要管那个毒妇的死活?就因为她最后拿出了“解药”?那也可能是“渊”的诡计!
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着药瓶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最终,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在藏海那不容置疑的平静命令下,化作了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极其不情愿的:
“……是。”
他攥着那瓶金疮药,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脚步沉重地、带着满心的愤懑和不解,一步步挪出了卧房,走向那个关押着“毒妇”的黑暗角落。
卧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藏海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那点摇曳的烛光,深邃的眼眸里,疲惫之下,翻涌着难以解读的复杂暗流。给她送药,是怜悯?是试探?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昨夜黑暗中那滚烫泪水和冰冷触碰的……回应?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 * *
柴房旁低矮的小屋,只有一扇小小的、钉着木条的气窗。潮湿、阴冷,弥漫着陈年木柴和灰尘的味道。一盏如豆的油灯放在角落的地上,光线昏暗,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
香暗荼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干草上。身体依旧因为后怕和寒冷而微微发抖。手腕上的淤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阵阵闷痛。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试图隔绝这冰冷绝望的现实。
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开锁的哗啦声。
香暗荼身体猛地一僵,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是钱昭?还是……来处置她的人?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绷紧,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门被推开一条缝。钱昭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他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香暗荼身上。那目光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她凌迟。
香暗荼不敢抬头,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哐当”一声轻响。
一个小小的白瓷药瓶被钱昭狠狠地扔了进来,滚落在香暗荼脚边的干草堆里。
“先生赏你的!”钱昭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极度的不情愿,“别以为这样就能赎罪!你这条命,先寄存在这儿!”说完,他“砰”地一声重重摔上门,重新落锁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脚步声渐渐远去。
香暗荼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只滚落在干草上的白瓷药瓶上。那熟悉的样式……是藏海常用的金疮药。是……他让送来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香暗荼早已麻木冰冷的心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药瓶,又猛地看向紧闭的木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那个刚刚离去、满心愤恨的少年,以及……卧房里那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虚弱不堪的男人。
为什么?
在她亲手投毒,几乎害死他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给她送药?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强筑的心防。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只冰冷的药瓶。瓶身似乎还残留着钱昭愤怒的体温。
她拔开瓶塞,熟悉的、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这味道,昨夜他曾递给她,让她处理手腕的淤伤。而此刻,又是同样的药……
香暗荼看着自己手腕上那片深紫色的狰狞痕迹,那是他失控的证明。而现在,他送来的药,是要治愈这道伤痕?还是……一种无声的、残酷的提醒?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痛苦、困惑、自我厌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瓷壁硌得生疼。身体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却又被施舍了一线微光的迷途羔羊。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狭小冰冷的囚室里低低回荡。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
但卧房里那点微弱的烛光,和囚室角落这只冰冷的药瓶,却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投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复杂温度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