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的火光，如同凝固的琥珀，将两张酷似的、却又写满截然相反情绪的脸庞，死死地定格在咫尺之间。空气里弥漫着桐油燃烧的刺鼻焦糊味、皮肉灼伤的腥臭、浓烟呛人的窒息感，以及……一种比火焰更灼热、比浓烟更沉重的、血脉相残带来的死寂绝望。
藏海握着匕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锋利的匕尖距离那张年轻却充满阴鸷恨意的脸不足一寸，幽蓝的毒芒映亮了临渊眼中猝不及防的惊愕、狼狈和……一种被彻底剥去伪装的、深入骨髓的痛楚。手臂上被毒爪撕裂的伤口传来阴冷的麻痹感，腰侧被划破的衣料下渗着温热的血，腿上火焰舔舐的剧痛……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杀机，都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轰然崩塌！只剩下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在火光中反复灼烧着他的灵魂——
临渊。
他的弟弟。
那个本该一同死去的……亲弟弟。
钱昭呆立在几步之外，手中的门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像被抽走了魂魄。那张酷似先生的脸……那个叫临渊的毒蛇……竟然是……是先生的……弟弟？！巨大的冲击让少年的大脑彻底宕机，只剩下无尽的震惊和茫然。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是临渊！
腿上疯狂燃烧的火焰带来的剧痛，终于冲破了短暂的麻痹和震惊！那灼烧皮肉的痛苦是如此真实而猛烈，将他从那张酷似自己、却充满陌生恨意的面孔带来的冲击中狠狠拽回现实！他猛地低头，看到自己裤腿已经完全被火焰吞噬，皮肉在火光下发出滋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刺骨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啊——！！”临渊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他再也顾不上藏海，顾不上那近在咫尺的匕首，顾不上暴露的真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像一头被火焰困住的野兽，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在地上翻滚、拍打！试图扑灭那跗骨之蛆般的死亡之火！
这疯狂的挣扎，也瞬间惊醒了陷入巨大冲击和混乱中的藏海！
他看着地上痛苦翻滚、嘶嚎的临渊，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吞噬着他的血肉，看着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一种难以言喻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猝然攫住了他的心脏！比任何毒伤都更猛烈！比任何恨意都更蚀骨！
那是……他的弟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哪怕他恨他入骨！哪怕他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
可看着他此刻在火海中痛苦挣扎，像一只被活活焚烧的蝼蚁……藏海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渊儿——！！”一声嘶哑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痛楚和恐惧的呼喊，不受控制地从藏海干裂的唇间冲出！这声呼唤，跨越了十几年的血海深仇，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的惊惧和……无法割舍的牵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不是攻击！而是想要扑灭临渊身上的火焰！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笨拙和疯狂！
然而，就在他扑近的瞬间！
在地上疯狂翻滚的临渊，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死死地、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恨和疯狂，盯住了扑过来的藏海！
“滚开——！！”临渊嘶声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被怜悯、被触及最深伤疤的极致愤怒！他猛地抬起那只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脚，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戾，狠狠地踹在藏海扑过来的胸膛上！
“砰！”
一声闷响！
藏海猝不及防，被这蕴含了剧痛和狂怒的一脚狠狠踹中胸口！本就虚弱不堪、又经历剧斗和情绪剧烈冲击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先生——！！”钱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猛地扑上前，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拼命去接！
“噗通！”
藏海重重地砸在钱昭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藏海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剧痛翻腾，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他强忍着咽下，但嘴角还是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手臂上毒伤带来的麻痹感瞬间加剧，眼前阵阵发黑，那枚“解药”带来的隐患和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意识迅速沉沦。
“先生！先生您别吓我！先生！！”钱昭被砸得七荤八素，却顾不得自己，连滚带爬地扑到藏海身边，看到他嘴角溢出的鲜血和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摇晃藏海的身体。
而临渊，借着踹飞藏海的反作用力，强行翻滚着扑灭了腿上大部分火焰。裤腿和皮肉一片焦黑狼藉，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他挣扎着爬起来，身体因为剧痛和失力而剧烈摇晃。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嘴角溢血的藏海，又看了一眼扑在藏海身边哭喊的钱昭，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焦黑灼痛、还在冒着青烟的腿上……
那张酷似藏海、却年轻阴鸷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痛苦、怨恨、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还有……被那声“渊儿”唤起的、深埋于记忆深处、早已被仇恨扭曲的碎片，如同毒虫般啃噬着他的神经。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充满自嘲和疯狂的低笑。火光映照着他狼狈不堪的身影和那双充满了毁灭气息的眼睛。
“藏海……我的好哥哥……”他盯着昏迷的藏海，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你当年……抛下我……独自逃生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十几年的、血淋淋的控诉！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拖着那条焦黑剧痛的伤腿，如同受伤的孤狼，带着一股决绝的、疯狂的恨意，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破弥漫的浓烟和未熄的余火，撞开半掩的窗户，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火焰余烬、刺鼻的焦糊味和那句充满怨恨的控诉，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先生！先生您醒醒啊！！”钱昭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他紧紧抱着藏海冰冷沉重的身体，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将他幼小的灵魂彻底攫住！他该怎么办？！先生中毒昏迷，那个毒蛇临渊逃走了，府里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来人！快来人啊！救命！救救先生——！！”钱昭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嘶声哭喊，稚嫩的嗓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无助的绝望。
* * *
柴房旁的小屋里，香暗荼蜷缩在角落的黑暗中。外面的混乱、火焰升腾的光影、惊怒的嘶吼、打斗的巨响、钱昭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惊雷般不断传来，震得她心胆俱裂！她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结束了？还是……开始了？
藏海……怎么样了？临渊……逃走了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暴露了临渊的真名，传递了假死消息，间接导致了这场兄弟相残的惨剧！无论谁胜谁负，她都将是那个被清算的罪人！
就在这时，外面钱昭那声绝望的“救救先生”的哭喊，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在她的心上！先生……不行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冲击，瞬间压垮了她最后一丝犹豫！她不能留在这里等死！无论是落入暴怒的钱昭手中，还是被可能返回的临渊灭口，她都只有死路一条！逃！必须逃！趁现在混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香暗荼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她冲到门边，之前钱昭愤怒摔门时，门闩似乎有些松动……她用力推搡、撞击！老旧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砰！”她用尽全身力气撞了几下！
“咔嚓！”
一声轻响！门闩竟然真的被她撞断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混乱的光影和浓烟的气味扑面而来！香暗荼心脏狂跳！她警惕地探出头，四下张望。藏海卧房方向火光未熄，浓烟弥漫，人影晃动，混乱不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阴暗的角落！
机会！
香暗荼不再犹豫！她像一道被惊起的影子，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小屋！她没有选择府门的方向，那里必然有人看守。她凭着记忆，冲向府邸最偏僻的、靠近废弃花园的后墙！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浓烟和血腥的气息。她拼命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炸开！手腕的淤伤和膝盖的疼痛在奔跑中牵扯着，但她浑然不觉！身后钱昭绝望的哭喊声、下人们惊慌的呼喊声，如同追命的符咒，紧紧追随着她！
终于，她冲到了那堵长满苔藓、布满裂缝的矮墙下！她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粗糙的墙面磨破了她的手心，尖锐的石块划破了她的衣裙，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她翻过墙头，重重地摔在墙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烈的撞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但她不敢停留，挣扎着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的府邸，眼中充满了恐惧、愧疚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然后，她转过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进了外面更深、更浓的黑暗之中。像一个逃离了囚笼，却迷失在无边荒野的惊弓之鸟。
府邸内，火焰渐渐被扑灭，留下满目疮痍和刺鼻的焦糊。
钱昭抱着昏迷不醒、嘴角不断溢出鲜血的藏海，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无助而剧烈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藏海冰冷染血的手背上。
“先生……您别丢下小昭……求您了……醒醒啊……”
绝望的哭喊，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余烬中，显得格外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