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上完，我已经筋疲力尽。
秋天的风卷着落叶钻进操场，太阳却一点没收敛它的毒辣，我汗涔涔地靠在教室后排窗边，心跳还没平复。
孙强提着他的球鞋走进来，刚打完篮球赛，脸颊泛着汗意，头发贴在额前，白T恤背后湿出一块。
他走路时步伐带风，脸上还残着未褪的兴奋。
我本来是在看作业本，不知怎么，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收住。
他站在讲台前弯腰喝水，T恤下摆被风吹得鼓起一点，露出结实的小腹一角。
那不是健身房里的肌肉，而是少年跑跳日积月累练出的自然线条。
我迅速别过头，耳根发烫。
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疯了吧你钱丽君，看什么看！
可我的指尖却不受控制地紧了紧，攥住了衣角。
他走下讲台，顺手把手里的水瓶朝我这边丢了过来，瓶子在桌面上一弹，“咕噜噜”滚了两下停住。
我吓了一跳。
“喝吧，”他声音嘶哑，“你脸红成那样，不会中暑了吧？”
我抿了抿唇，小声说：“……刚运动完，热。”
他走过来，一手撑着窗沿，身体半靠近我，带着草木香和阳光味的汗味一下子包围了我。
“我帮你把窗子推大点儿？”他偏头问。
我刚想点头，他的胳膊已经越过我耳边，从我右侧将那扇窗推了开去。
那瞬间，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呼吸，都在我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整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的呼吸好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衬衫里散发出的体温。
我往旁边躲了躲，手臂不小心碰到了他手腕，他像没察觉般继续撑着窗。
“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早饭？”他问，“脸白得吓人。”
我扯了扯嘴角：“没钱。”
“你不早说，我……”他说到一半又住了嘴，转而低笑，“行吧，我等会儿带你去小卖部，你挑，我付。”
“孙强……”我有些慌了，“别这样。”
“哪样？”他歪着头，“你怕我？”
我不说话。
其实我怕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怕自己面对他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想靠近，想触碰，甚至想听他一声又一声地喊我名字。
我不该这样的。
他是那样一个明亮少年，而我，藏着一肚子谁也不知道的记忆和警惕。
“喂，”他忽然低声问，“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靠近你？”
我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凑近一点，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我又不咬人。”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烫，慌忙拿起水瓶：“我去洗个脸。”
转身的瞬间，我听见他在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钱丽君，你要是脸红，就说热，不用老借口去洗脸。”
我几乎是逃出教室的。
走廊风一吹，我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凉快了些。
可那种奇怪的悸动还留在胸口——热得发烫。
我不是没接触过别人。
可没有任何人像他这样，靠近一点，我的手心就会出汗，耳根就会发麻，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他身上的气味，少年身上的干净、阳光、还有一点汗味，叫人沉醉。
我对他，是真的有一点喜欢。
不是感动、不是道义、不是回忆，是那种——带着生理本能的喜欢。
可我也知道，这种喜欢太危险了。
上一世的结局仍像梦魇一样压在我心头。
哪怕他靠近的是今天的我，我心里清楚，他若被我拉近半步，我可能又会拉他跌入深渊。
所以我转身离开，把脸埋进凉水里，让冷意浇熄这不该有的悸动。
可心跳，却越洗越快。
十点整，学校后门的卷帘门刚拉上。
空气里混着潮湿的晚风和食堂最后一锅米饭的余香。
我把书本抱在胸前，穿过小巷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追上来。
“钱丽君！”
我停下。
孙强站在我身后，喘着气，衣角微湿，像刚从球场折回来。他手上拎着个白色的保温袋，里面传来饭菜的味道。
“给你送宵夜。”他笑着举了举袋子，“今天你晚自习留太久，肯定没吃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谢谢。”
他的眼睛亮了亮，像得了糖的小孩。
“你最近都不太理我。”
他凑上前，
小声说，“是不是因为我那天不小心打碎了你水杯？”
我摇头。
“那你到底为什么？”
他盯着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低头咬着唇。
那种沉默像一根拉满的弦，
他终于受不了，
握住了我手腕：
“你说话啊，钱丽君。”
他的掌心滚烫。
我却像被烫伤一样，猛地抽回手：
“你别对我这么好，孙强。”
他怔住，眼神一下子黯下去。
“为什么？”
我抬头看他，月光正好落在他眼里，那双眼里写满了期待、不安，还有一丝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不配。”
他眼神骤变，像被谁狠踩了一脚。
“你什么意思？”
“你是孙强，是全校最有天赋的运动员，林煜城都愿意给你安排实习。你将来能上大学，能出国，有大好的未来。”
我声音低下去：“我只想安安静静读完高中，考个本地师范，挣钱养家。我走的，是一条很苦的路。你——不要陪我。”
“我愿意陪你。”他几乎是吼出来，“我不怕苦！”
我闭了闭眼：“可我怕。”
他盯着我，眼睛慢慢红了。
“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他低声问。
我沉默。
他笑了一下，声音发哑：“行。你不说，我说。”
他上前一步，将我死死锁进他的目光里。
“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性子倔，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以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知道你努力得像一根绷紧的线，吃饭都掐着秒表。”
“我知道你有多怕被人看见穷，怕欠人情，怕低头。但我还是喜欢你。”
他咬着牙，眼睛里都是倔强：“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你要什么，我都想给你。”
“不是林煜城那种拿钱施恩的给，是我自己拼出来的，堂堂正正地给你。”
“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呼吸猛地一紧。
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这一幕……太像了。
前一世，他站在破产后的家门口，一样地说：“你能不能别走？”
我留下来了，最后我们还是一起掉进泥塘。
这一世，他站在灯下说：“给我个机会。”
我不能再走回同样的结局。
我猛地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对不起。”
孙强像是被什么锤了一下，整个人僵住。
我低头：“我不想谈恋爱。”
“你在骗我。”
他声音颤抖，“你不是不喜欢我。”
我抿住嘴唇，强迫自己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你说你喜欢我，可我连自己都不敢喜欢。”
“你知道我爸妈是怎么说的吗？‘女孩子认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别老想着读书、考大学、嫁凤凰。’”
“我从小就是被送进电子厂命的。”
“我今天站在你面前，是拼了命走出来的结果。我不敢喜欢任何人，因为我一喜欢，就容易输。”
孙强脸色越来越白。
我强撑着笑：“你说你想给我什么……你连自己都还没站稳。我不想你为我偏离轨道。”
“林煜城的路也不是我要走的，我谁也不靠。”
“我只靠我自己。”
孙强像一尊石像站在那里，手里那袋宵夜慢慢垂了下去。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你说得对，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他嘴角扯了扯，“那我就变得有点儿东西。”
他抬头看我，眼里是炽热的火。
“钱丽君，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进夜色。
我站在原地，宵夜还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一点都不饿，却像被堵住了呼吸。
他是我亲手推开的。
可他是前世那个拉着我跳进深渊的人。
我不敢赌第二次。
我蹲下来，把宵夜轻轻放在墙角，指尖冰凉。
他不会知道。
在他说“我喜欢你”的那一刻，我有多想说一句：
“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