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蜀地特有的湿冷与渽水翻腾的腥气,如同亿万根无形的冰针,狠狠抽打在刘谌麻木的脸上。芦山河谷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此刻更添一层来自人心深渊的冰冷。匪首张横那横肉盘结的脸,挤出皮笑肉不笑的“热情”,如同画皮般虚假。

“吃!多吃点!这鬼天气,没点热乎的顶不住!”

几个喽啰抱着粗劣的土陶酒坛和更多黢黑、硬得硌牙的粗面饼子,一股脑堆在刘谌等人面前的河滩石上。劣酒辛辣刺鼻的气息混杂着粗粮的微酸,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对寻常饥民,这是救命稻草;对刘谌一行,这香气却如同包裹着蜜糖的砒霜,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不祥。

王顺,这个队伍中最年轻的死士,连日来的饥饿与疲惫早已压垮了他的警惕。他亲眼见刘勇试过酒食无恙,又见张横“热情”招呼,腹中雷鸣般的饥饿感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疑虑。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饼,狠狠咬下一大口,含糊地应道:

“谢…谢当家的…”腮帮鼓动,狼吞虎咽,仿佛要将连日逃亡消耗的气力一口补回。

刘谌的眉头锁得更紧,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他佯装抿了一口浑浊的劣酒,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假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寒。他微微侧首,用只有身旁刘勇能听到的气音道:

“仲威,不对劲。太顺了。索桥断裂绝非天灾,切口整齐,必是人为斩断!这群人盘踞于此,绝非善类。金饼…恐怕是催命符。”

刘勇布满血丝的独眼,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视着渡口简陋工事后那些看似散漫、实则筋肉紧绷、眼神闪烁着贪婪与凶戾的喽啰。他粗粝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搭在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上,那缠着麻绳、沾着汗渍与尘土的触感,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杀伐气息。

“殿下明鉴。”他的声音低沉如闷雷,“这群人身上有股洗不掉的铁锈和血腥味,是见过血的狼崽子。那姓张的,看我们的眼神,不像看人,倒像看…砧板上待宰的肥羊,掂量着能榨出几两油。”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凝固成冰时,变故陡生!

“呃…好…好痛…”

王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中的半块粗饼“啪嗒”掉在冰冷的鹅卵石上。他双手猛地死死捂住肚子,脸色瞬间由青转白,豆大的汗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从额头滚落。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腹部,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顺子!”

李敢和赵严脸色剧变,惊呼着抢步上前,试图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动手——!”

张横脸上的假笑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般瞬间碎裂剥落,露出狰狞凶残的本相!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雪亮厚重、刃口带着细微缺口的砍山刀,刀锋在灰暗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厉声咆哮如同饿虎扑食的信号!

“嗖!嗖!嗖!”

弓弦震响的锐鸣撕裂了河风的呜咽!渡口工事后,早已蓄势待发的七八张强弓劲弩瞬间发难!数支裹挟着凄厉破空声的狼牙箭、三棱透甲锥,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精准狠辣地射向目标——刘勇魁梧的身躯和张锐背后那保养精良、极具威胁的强弩!

“殿下小心!”

刘勇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他反应快逾闪电,壮硕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瞬间移动的磐石巨盾,猛地将身边的刘谌扑倒在地!动作迅猛如电光石火!

“嗤——!”

一支劲矢擦着刘勇的头皮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头皮生疼,狠狠钉入身后一块巨大的灰岩,“哆”的一声闷响,箭尾翎羽剧烈震颤!另一支箭则带着沉闷的“噗嗤”声,狠狠扎进他肩胛骨处的旧皮甲缝隙!箭头虽被坚韧的皮甲和紧实的肌肉阻挡,未能深入脏腑,却也带出一蓬刺目的血花,皮甲瞬间被染红一片!

几乎在刘勇动作的同时,张锐也动了!他如同受惊的猎豹,在张横吼声出口的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向侧面翻滚!一支弩箭贴着他小腿外侧呼啸而过,“嗤啦”一声撕裂了裤管,带出一道深长的血槽,鲜血瞬间涌出!剧痛钻心,张锐却闷哼一声,动作毫不停滞!翻滚中,他反手摘下强弩,身体尚未完全稳定,冰冷的眼神已锁定了张横那张因得意而扭曲的脸!手指扣动机括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嘣——!”

弩弦发出沉闷而充满力量的震响!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箭,如同来自九幽的黑色闪电,撕裂浑浊的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死亡意志,直扑张横的咽喉要害!

张横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瞳孔因极致的惊骇骤然收缩!他万万没料到,对方在如此猝不及防的突袭下,非但没被瞬间射杀,竟还能做出如此精准、狠辣、迅捷的反击!仓促间,他凭借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猛地将头向后一仰,同时身体竭力侧闪!

“噗嗤!”

冰冷的破甲箭头没能命中咽喉,却狠狠扎进了他左侧锁骨下方的肩窝!强大的冲击力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带得张横魁梧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

“啊——!我的肩膀!给我剁了他们!剁成肉酱!金子全归你们!杀光他们!”

这声充满痛苦与暴怒的嘶吼,彻底点燃了渡口的血腥风暴!数十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匪徒,如同炸了窝的嗜血马蜂,从工事木棚后、乱石堆里蜂拥而出!他们挥舞着各式兵器——沉重的环首刀、闪着寒光的长矛、带着倒刺的钉耙,甚至劈柴的斧头和简陋的柴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中闪烁着对金饼的贪婪和对杀戮的狂热,如同决堤的浊浪,朝着河滩上孤立无援的五人猛扑过来!浓烈的杀气瞬间冲散了河风的呜咽,整个河谷只剩下兵刃的寒光、沉重的脚步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结阵!护殿下!”

刘勇从地上一跃而起,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他拔出腰间环首刀,刀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凄冷决绝的弧光!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敌人,他毫无惧色,不退反进!一步踏出,刀随身走,势如奔雷!当先一个手持长矛、嗷嗷叫着冲来的匪徒,只觉眼前寒光一闪,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随即是无边的黑暗!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头颅便带着一蓬滚烫的血泉冲天而起,无头的尸身被刘勇一脚踹飞,撞倒了后面两人!热血喷溅,染红了刘勇的衣襟、半边刀疤脸,更衬得他如同地狱归来的浴血魔神!他如同定海神针,死死钉在刘谌身前,用血肉之躯筑起第一道防线!

李敢和赵严也瞬间拔刀出鞘,动作迅捷如电!两人一左一右,迅速与刘勇形成背靠背的简陋三角阵型,将因中毒而痛苦蜷缩、几近昏迷的王顺和强压惊怒、拔出防身短刃的刘谌死死护在中心!刀光闪烁,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响!

张锐强忍小腿撕裂般的剧痛,单膝跪地,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他迅速给强弩重新上弦,冰冷的眼神如同最精准的标尺,在狂涌而来的敌群中飞速扫视,寻找着最具威胁的目标——那些手持强弓或试图从侧翼包抄的头目!

“噗嗤!”“咔嚓!”“呃啊!”

刀锋砍入肉体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瞬间交织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交响曲!刘勇的刀法大开大合,势大力沉,每一次挥砍都带着风雷之势!他如同人形绞肉机,在狭窄的河滩上左冲右突,刀光过处,断臂残肢横飞,鲜血如同泼墨般染红了冰冷的鹅卵石和浑浊的河水!转眼间又有两名匪徒被劈翻在地,一个被拦腰斩断,内脏流了一地;另一个被斜肩铲背,半个身子几乎分离!溅起的血花在寒风中凝成细碎的血珠,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

李敢和赵严则更显技巧与狠辣。李敢刀走轻灵,如毒蛇吐信,专攻下盘和手腕,刀光闪烁间,不断有匪徒惨叫着抱着被斩断的手腕或脚踝倒下。赵严则刀沉力猛,配合着灵活的步伐,利用河滩上散乱的巨石作为天然掩体,格挡、劈刺、撩扫,每一次出刀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将试图靠近的敌人逼退或斩杀。两人身上很快也添了数道伤口,鲜血染红了粗麻衣,却如同毫无知觉的机器,只知挥刀、格挡、再挥刀!

然而,匪徒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他们如同无穷无尽的潮水,一波倒下,一波又涌上,悍不畏死!贪婪和对首领命令的恐惧驱使他们疯狂进攻。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匪徒,趁着李敢格挡正面攻击的空隙,如同泥鳅般从侧面绕了过来!他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手中的柴刀高高举起,狠狠砍向因中毒而蜷缩在地、毫无抵抗之力的王顺!

“顺子!小心!”

赵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目眦欲裂!他狂吼一声,完全不顾身后刺来的一柄长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侧面扑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那个矮壮匪徒身上!

“砰!”两人滚作一团!

“噗嗤!”几乎在同时,另一柄从赵严身后刺来的柴刀,狠狠劈中了他的后背!锋利的刀刃撕裂皮肉,深可见骨!剧痛让赵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但他死死咬着牙关,眼中凶光迸射!在倒地的瞬间,他反手一刀,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捅进了那个被他撞倒、正欲爬起的矮壮匪徒的肚子!

“呃…”矮壮匪徒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腹部的刀柄,眼神迅速涣散。赵严则伏在他身上,后背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赵严——!”

刘谌看得心如刀绞,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刻骨悲恸的热流直冲头顶!他不是没见过血与死亡,但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忠诚的部下为了保护他而承受如此残酷的伤害,每一刀都仿佛砍在他的灵魂之上!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精钢短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着屈辱、愤怒与决死的火焰,嘶声咆哮,声音穿透了混乱的杀场:

“孤与尔等共存亡!杀——!”

“殿下不可!”刘勇急得大吼,分神之际,一支从刁钻角度投掷而来的短矛“嗤啦”一声,在他左臂外侧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袖!

“王伯!”刘谌猛地扭头,看向一直蜷缩在岩石阴影下、目睹着这场惨烈厮杀而浑身颤抖的老向导,“可有生路?!天无绝人之路,定有生路!”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望和近乎疯狂的急切。

王伯浑浊的老眼早已被泪水模糊,目睹着一个个忠勇的身影在血泊中倒下,他枯槁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豁出一切的决绝。他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岩石,浑浊的目光越过眼前惨烈的修罗场,死死盯着那如同沸腾黄汤般咆哮翻滚的渽水,又绝望地望向对岸那如同巨兽断肢般垂落的索桥残骸。最后,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下游方向——一处被一块形如鹰喙的巨大黑色礁石遮挡、水流看似稍显平缓的河湾。

“殿…殿下!”

王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破裂的声音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挤出,指向那鹰嘴岩,“看…看那鹰嘴岩后!水…水流稍缓!老朽…老朽年轻时…曾…曾亲眼见过…有采药人…在隆冬枯水季…从…从那里…涉…涉水强渡!只…只是…”

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抽搐,咳出带着血丝的浓痰,“水…水深必过顶!水下暗…暗流汹涌!漩涡…潜藏!九…九死一生…十不存一啊!但…但比起强攻那断桥…被…被乱箭射杀…或…或绕行那半月死路…这…这鹰嘴岩后…或…或有一线…一线渺茫生机!”每一个字都如同耗尽了他一分生命,说完这句,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