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狂暴的悲愤如同失控的洪流,金铁交击声、木石碎裂声、捶胸顿足的闷响与绝望的嘶吼交织成一片,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蒋显被这冲天的悲愤和狂暴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本就因寒冷和疲惫而虚弱不堪的身体抖如筛糠。他蜷缩在地上,紧紧抱着那根残破的节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群近乎疯狂的将军们。
姜维站在风暴的中心,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但他作为统帅的理智尚存一丝清明。他深知,任由这股情绪宣泄下去,不仅于事无补,更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兵变或自毁。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用尽内力,发出一声如同虎啸般的厉喝:
“肃静——!!”
这声音蕴含着大将军的威严和内力,如同惊雷般在嘈杂的帐内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狂暴中的诸将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动作猛地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纷纷转向姜维,粗重的喘息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他们眼中的疯狂稍退,但那份刻骨的悲愤和绝望却丝毫未减。
蒋显抓住这短暂的寂静,强自镇定心神。他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尚未完成。他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双手将那根象征皇权的残破节杖再次高高举过头顶。他清了清嗓子,尽管声音依旧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代表皇命的庄重,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宣读那份由后主刘禅亲笔书写、加盖玉玺、交付他带给大将军姜维的专属敕令:
制诏大将军维: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夙夜祗畏,若涉渊冰。然天命靡常,神器有归,非人力所能强争。今魏师悬军深入,锋锐难当,绵竹既隳,成都告急,危若累卵。朕念两川生灵,罹此兵燹,肝肠寸断。若执意拒守,徒令士卒肝脑涂地,宫室宗庙尽为丘墟,百姓流离,白骨蔽野,非仁者所忍为也。
朕已审时度势,顺天应命,罢兵舆榇,归诚于大魏征西将军邓艾麾下。邓将军宽仁明达,深体朕心,许以保全宗庙祀典,安辑黎庶,使蜀中免遭屠戮之祸。此诚解倒悬、息干戈、全性命之上策也。
卿总督诸军,捍御边陲,忠勤素著,勋劳卓然,朕所深悉,未尝或忘。今社稷倾覆,非战之罪,实乃天命。特遣太仆显持节,驰谕军前:即敕所部诸军,罢兵释甲,归顺上国。勿复迟疑观望,致生他变!当体朕保全将士性命、宁息生民涂炭之至意!
存亡敕赐,惟卿裁之。钦哉!
圣旨宣读完毕,那冰冷、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投降旨意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再次狠狠砸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先前被悲愤点燃的狂暴怒火,仿佛被这盆从天而降的冰水彻底浇灭。冰冷的敕令,以皇帝的名义,彻底锁死了姜维及其部众抵抗的最后一丝法理和道义空间。君命难违!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汉军将士的脖子上。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这一次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绝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先前拔刀怒喝的将领们,手中的兵器无力地垂下,眼神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和死灰。张翼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处一片淤青,他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帐壁上,仰起头,两行浑浊的热泪无声地滑落。廖化拄着刀,身体佝偻得更低,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只有那微微颤抖的刀尖,透露着内心的不甘。董厥紧闭双眼,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不住地抽搐。
姜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的脸上,所有的表情——悲愤、震惊、不甘、痛苦——都在这一刻褪去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仿佛冻结了万载玄冰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地扫过蒋显手中那根残破的节杖,扫过蒋显那张悲戚惶恐的脸,扫过帐中诸将那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许久,许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姜维才缓缓抬起手。那动作沉重得如同在举起千钧重担。他对着那根象征着已降之君的节杖,深深地、一揖到地。
“臣……姜维……领旨……”
声音低沉沙哑,无波无澜,却字字如同带着冰碴,砸在众人心头,也砸碎了最后一丝幻想。领旨,意味着接受投降,意味着放下武器,意味着季汉的终结。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悲愤未息却已无力反抗的张翼、廖化、董厥等人,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住翻涌气血的沙哑,更透出一种在绝境中寻求最后生路的、孤注一掷的冷静:
“陛下旨意已下……天命……如此……”
他痛苦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复又睁开。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无奈依旧,但深处却燃起了一丝决绝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困兽犹斗的光芒!
“然——” 他猛地踏前一步,这一步踏得极其沉重,仿佛要将脚下的地面踏裂!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
“束手待毙,引颈就戮,非丈夫所为!我姜伯约,宁死不辱!”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微澜!张翼、廖化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与难以置信的光芒。董厥也睁开了眼,紧盯着姜维。帐内所有将领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姜维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死灰复燃般的期盼。
“那……大将军,”
张翼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颤抖的希冀,“吾等……该当如何?难道……难道还有转圜之机?”
姜维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芒,语速渐快,如同在绝壁上寻找最后一条生路:“邓艾匹夫,侥幸偷渡阴平,袭取成都,立下奇功,此刻必定骄横不可一世!此等狂悖之徒,刚极易折,必遭天谴!而钟会拥重兵十余万于关前,鹰视狼顾,其志非小!绝非久居人下之辈!”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电,猛地转向一旁惊魂未定、却因姜维这番言论而竖起耳朵、眼中闪烁着惊骇与思索光芒的蒋显。姜维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与其降那骄狂匹夫邓艾,坐等屠刀加颈,不如……降钟会!”
“降钟会?!”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个提议太过大胆,太过匪夷所思!
“正是!”
姜维斩钉截铁,“钟会野心勃勃,必欲独揽平蜀全功,制衡甚至倾轧邓艾!吾等投之,示之以诚,献上剑阁险隘,或可暂得喘息之机!此其一!” 他目光灼灼,扫视众人,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更可……假意归附,伺其间隙!离间钟、邓,使其二虎相争!此乃绝境之中……唯一一线生机!唯一可能……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之策!” 他提出了“诈降钟会,伺机离间复国”的核心战略构想。
帐内悲愤稍敛,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带着强烈冒险色彩的希冀所取代。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姜维!张翼、廖化眼中爆发出惊疑与希冀交织的复杂光芒。董厥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飞快地闪烁着,似乎在急速权衡着这疯狂计划的可行性。
姜维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投向蒋显,如同两把利剑,直刺其心:“蒋公!此策……此绝处求生之策……陛下……或太子殿下……可有示下?!”
他刻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字,语带深意,目光中充满了最后的期盼与审视。他在试探,试探成都城中,是否还有不甘沉沦的力量,是否还有与他心意相通之人!
蒋显浑身剧震!他看着姜维眼中那洞悉一切、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看着帐中诸将因这“生路”而骤然亮起、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激动和某种使命感瞬间涌遍全身!他仿佛看到了黑暗中最后的一线微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前所未有的郑重。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泞、早已湿透冰冷的官袍内衬,从贴肉处最隐秘的地方,取出了一个被体温焐得温热、用最上等蜀锦缝制、针脚细密、颜色鲜红如血的锦囊!他双手将锦囊高举过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大将军……真乃社稷柱石!洞悉幽微,智虑深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身陷危城,心如油煎!日夜忧思,知将军忠义无双,必不甘引颈受戮!特……特付臣此密诏!临行前,殿下千叮万嘱……”
蒋显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加重语气,“言道……若大将军心存社稷再造之念,思虑破局之策,则……则此计正合殿下之心!殿下之意!”
他虽未明言“此计”具体何指,但指向性已极强,与姜维刚刚提出的“诈降钟会”之策不谋而合!他继续道,声音带着无比的庄重:
“此囊中,乃太子殿下亲笔所书密诏!殿下严令:唯大将军姜维一人可启!成败社稷,皆系于此囊!臣……以性命担保,绝未敢窥视其中分毫!”
帐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被蒋显贴身珍藏、此刻在昏暗帐中显得格外刺目的红色锦囊上!太子密诏?!内容竟与大将军所想暗合?!难道……难道成都城中,太子殿下早已洞察一切,并暗中布置?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每一个将领心中悄然升腾!
姜维眼中精光迸射!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步上前,伸出微微有些颤抖却异常稳定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尚带着蒋显体温的红色锦囊。入手微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承载着蜀汉最后的气运!
“诸君。”
姜维紧握锦囊,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温热,仿佛握住了太子刘璿的决心。他目光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扫过张翼、廖化、董厥等核心将领,
“太子殿下既有密诏至,必有深意,事关重大,非同小可。请诸公暂且退下,约束部众,安抚军心,谨守关隘,不得有丝毫懈怠!” 他语气一转,带着铁一般的命令口吻,“切记,甲胄不必卸!兵刃不离身!枕戈待旦!”
张翼、廖化、董厥等人,此刻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无尽的疑惑,以及死里逃生的激动。他们看着姜维手中那神秘的锦囊,看着姜维凝重而决绝的神色,深知此事已涉及最高机密,绝非他们此刻可以置喙。众人虽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一句,纷纷抱拳,沉声应诺:
“末将遵命!”
随即,他们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怀揣着巨大的疑问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依次退出了大帐。亲兵队长也无声地退至帐外,忠实地执行命令,严密守卫,不许任何人靠近。沉重的帐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呼啸与军营的嘈杂。偌大的中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相对的死寂,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姜维与蒋显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光影在两人脸上不安地跳跃着。
姜维不再有丝毫迟疑。他迅速走到帅案前,借着跳动的烛火,撕开了锦囊严密的封口。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锦缎的气息飘散出来。他从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帛。展开帛书,目光如电般扫过其上文字。帛书之上,字迹虽极力模仿太子刘璿的笔迹,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一股异于常人的锐利锋芒与破釜沉舟的狠绝之气。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帛书被手指翻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蒋显屏息凝神,紧张万分地看着姜维变幻莫测的脸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打扰。他只能从姜维那剧烈收缩的瞳孔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感受到那份密诏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终于,姜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悲愤或冰冷,而是如同淬火之后的利刃,锐利、冰冷、深不见底,直直地、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刺向蒋显。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凝重的身影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冰冷厚重的帐壁之上。一场决定蜀汉最后命运、凶险无比、牵动天下格局的密谋,就在这隔绝于风雪剑阁的中军帐内,无声地拉开了它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