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午后,她在庭院里处置那几个刁奴的场景。
他当时只是远远看着,并未插手。
他看见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眉眼间带着慵懒的笑意。
可她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相府的规矩,是我说了算。不服的,现在就可以滚。”
那份从容,那份霸道,哪里像一个初掌中馈的新妇?
分明是在这相府里浸淫了十年八载的主人!
还有她收走账本和库房钥匙时的模样。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轻轻拂过那些积了灰的账册封面,动作轻柔得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
可她的眼神,却锐利如鹰。
沈在野当时只觉得她是在借机夺权,是孟家那个老狐狸教给她的手段。
可现在,将这件事与她晚上的提醒联系起来……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她不是在夺权。
她是在……
守家。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清理门户,堵上这个“漏成筛子”的相府里每一个可能致命的窟窿。
这个认知,让沈在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自己傍晚回到府中时的情景。
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朝堂上的血雨腥风和算计后的疲惫。
推开书房的门,却没有闻到往日里那股冷清的墨香。
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饭菜的温热香气。
食盒就放在桌上,下面用小小的银炭炉温着。
他走过去,打开盖子。
一碗粳米饭,一盅莲子羹,还有两样清淡的小菜。
湛卢当时说:“是夫人吩咐厨房,特意给您留的。说您晚上或许会错过饭点,让一直温着。”
他当时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心中并未起什么波澜。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新妇笼络人心的手段,做得漂亮,但终究是……
虚情假意。
他甚至没怎么动筷子。
可此刻,那碗温热的莲子羹的触感,又从记忆里浮上来,熨帖着他的掌心。
那不是手段。
那不是笼络。
那也不是虚情假意。
那只是……
一盏为晚归的丈夫留下的灯,一碗为他温着的饭。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奢侈。
沈在野的呼吸,陡然变得有些沉重。
他在这座冰冷的相府里住了太久,久到他都忘了,这里除了是权力的中心,斗争的漩涡之外,还应该是什么。
家。
这个字,被孟蓁蓁用她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行为,轻轻揭开。
刹那间,万千情绪如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沈在野那颗早已被权谋和算计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的父亲,前任的左相,也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威严,冷酷,永远都在书房里谋划着天下大事。
他的母亲,出身名门,端庄贤淑,却也同样将家族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个家,从来都是规矩的,体面的,却唯独没有温度。
饭桌上,谈论的是朝堂局势。
父子间,交流的是权衡利弊。
母子间,叮嘱的是谨言慎行。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成了这座府邸唯一的主人。
这里变得更冷,更空。
只有下属的汇报,门客的拜谒,还有政敌无孔不入的窥探。
他在这里设下无数陷阱,也在这里躲过无数明枪暗箭。
相府,是他的铠甲,是他的武器库,是他的权力基石。
却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家。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甚至享受这种孤独。
只有绝对的孤独,才能带来绝对的清醒。
可孟蓁蓁的出现,是一束蛮不讲理的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黑暗世界。
她用她的聪明,她的狡猾,她的“懒散”,她的“霸道”,甚至是她那份洞悉一切后的“不屑”……
将他所有的预设和防备,击得粉碎。
她告诉他要警惕太子,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这个家。
她惩戒下人,收管中馈,是在整顿这个家。
她为他留饭……
是在……
等他回家。
沈在野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热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蔓延开来。
是冰封的冻土之下,有温泉在汩汩涌动,顽强地要融化积年的寒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活得像个笑话。
他自诩算无遗策,能看透人心,却连自己枕边人的真面目都看不清。
他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当成了随处可见的鱼眼睛,弃之敝履,不屑一顾。
何其可笑。
何其……
可悲。
沈在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深夜的凉风灌了进来,吹动了他的发丝,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看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个院子,他住了十几年。
可今夜,他却觉得,它……
有些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个空旷、冰冷、只有风声和虫鸣的院子。
因为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院落里,那个被他错认了许久的女人,正在安然沉睡。
她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
而他……
也因为她的存在,第一次对这个地方,生出了名为“归属”的感觉。
沈在野伸出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梧桐叶。
叶子脉络分明,带着夜的凉意。
他看着手心的落叶,陷入了沉思。
雌豹也好,妖精也罢。
既然进了他的门,成了他沈在野的妻。
那便是他的人了。
这一夜,权倾朝野的左相大人,在他自己的书房里,站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再思考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没有再推演与政敌的下一步棋。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品味着一个刚刚学会的词。
家。
以及,那个将这个词,重新带到他生命里的女人。
孟蓁蓁。
天边还未泛起鱼肚白,浓重的墨色笼罩着整座相府。
唯有几盏长明灯,在寒冷的晨风中,固执地摇曳着微弱的光。
在书房里枯站了一夜的沈在野,并未感到丝毫疲惫。
他的身体习惯了缺少睡眠,但他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甚至可以说,是亢奋的。
他仿佛找到方向。
他第一次感觉,他有一个爱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