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像泼翻的浓墨,沉甸甸地压下来。
别墅里
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不,是静得能听见生命流逝的、细微又残忍的滴答声。
林晚蜷在客厅那张巨大得能吞没她的真皮沙发角落里。
冷。
刺骨的冷,
不是空调的冷气,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死亡预告的寒意。
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家居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了个不合时宜的麻袋。那张曾经被赞誉为“清艳如画”的脸,此刻只剩下纸一样的惨白,眼窝深陷,衬得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望不到底的死水。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预兆地袭来,
像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肺腑,疯狂地搅动、挤压。
她猛地弓起身子,纤细的脊背像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抠进沙发冰冷的皮革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咳声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客厅里回荡,
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终于,那阵要命的咳喘稍稍平息。
她脱力般向后靠去,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火烧火燎。
然后,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摊开了紧捂在嘴边的手。
掌心。
一抹刺目、粘稠、腥甜的鲜红,像地狱开出的妖异花朵,在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掌纹上,狰狞绽放。
林晚定定地看着。
看着那抹红。
那不是口红,不是颜料。
是她身体里最后的热度,是她生命沙漏里,正在疯狂流逝的沙子。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的余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恰好落在她掌心那片血色上,折射出一种冰冷又诡异的金属光泽。
像死神无声递来的,染血的战书。
那抹掌心的红,灼得她眼睛生疼。
林晚缓缓合拢五指,仿佛想将那不详的证据攥碎,可粘腻的触感却透过皮肤,冰冷地渗入骨髓。她无力地垂下手,任由那点猩红在昂贵的米白色地毯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污迹——像她这个人一样,在这座光鲜亮丽的“金丝笼”里,格格不入,污秽不堪。
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足以登上顶级家居杂志封面的客厅。
意大利定制的沙发线条冷硬,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造价不菲的庭院景观,头顶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令人窒息的奢华,也透着深入骨髓的冰冷。
这里不是家。
是她的刑场。
用黄金和钻石打造的刑场。
视线掠过玄关旁那张巨大的“结婚照”。照片里的男人,沈聿白,穿着高定西装,英俊得无可挑剔,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新郎该有的暖意,只有一片冻彻心扉的漠然,像是在完成一场与己无关的商业签约。而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努力弯着唇角,眼底却藏着小心翼翼的、卑微的希冀。
多可笑。
多天真。
照片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就像她这三年有名无实的婚姻,早就蒙尘、腐朽、爬满了虱子。
“咳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喉间的腥甜再次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股铁锈味咽了回去,唇瓣被咬得渗出血丝,和掌心的残红混在一起。
身体的痛苦尚能忍受。
真正将她凌迟的,是那个男人刻在她骨子里的冰冷恨意。
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搅上来,带着倒刺,狠狠刮过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新婚夜,他捏着她的下巴,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刃:“记住你的位置。这张床,你永远不配躺上来。” 那晚,她是在客房冰冷的地板上熬到天亮的。
她鼓起勇气为他煮了一碗醒酒汤,小心翼翼端到他书房门口。换来的,是他抬手掀翻碗碟,滚烫的汤汁溅了她一身,伴随着嫌恶至极的低吼:“滚!别用你碰过的东西脏了我的地方!” 瓷片划破她的手背,伤口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疼。
无数次,他搂着不同的女伴出入各种场合,照片被媒体拍下,送到她眼前。他从不解释,甚至在她苍白着脸询问时,只回以一声轻蔑的冷笑:“林晚,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过问我的事?” 那眼神,像是在看脚下最卑微的泥。
“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错误。”——这是他不久前,在她因为持续低烧晕倒被他助理送回来时,站在门口,居高临下丢下的话。像最后的审判,彻底击碎了她所有残存的念想。
是啊,她活着就是个错误。
一个碍了他沈大少爷眼的错误。
一个占据了“沈太太”这个位置,却永远得不到他分毫垂怜的错误。
一个…害死了他心尖上那抹白月光苏蔓的…罪该万死的错误!
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巨大的窒息感灭顶而来。不是因为咳,而是因为这无孔不入、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屈辱。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滑下沙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好冷。
这镶金嵌玉的牢笼,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气丝丝缕缕钻进她的毛孔,吞噬着她仅存的热量。窗外,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黑暗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自己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声,在这空旷得可怕的奢华坟墓里,孤单地回响。
像是地狱传来的回声。
冰冷的地板贴着侧脸,寒意像毒蛇,顺着皮肤钻进血管,游走全身。
林晚蜷缩着,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濒死的幼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带着倒刺的钩子,随着气息的进出,反复刮擦着她脆弱的肺泡和支离破碎的心。
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
“哇——!”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片般的粘稠液体猛地呕了出来,溅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刺目的暗红,如同泼墨,在冰冷的白色石面上狰狞地蔓延开,像一幅宣告终结的抽象画。
力气随着这口血彻底抽离。
她连抬手擦拭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侧躺着,任由温热的血顺着下颌线蜿蜒流下,染红了颈侧的皮肤,也染红了散落在地毯边缘的一张…薄薄的纸。
那张纸,是三天前被她像丢弃垃圾一样塞进沙发缝隙深处的。
死亡通知单。
或者说,它的学名是——晚期肺癌诊断书。
白纸黑字,盖着权威医院鲜红的印章,像法官手中落下的法槌,冷酷无情地宣判了她的死刑。
“晚期…广泛转移…生存期预计…不超过三个月…”
医生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悲悯的残酷。
三个月?
林晚涣散的目光落在那张被血染污的诊断书上,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破碎到极致的笑。
她还能活三个月吗?
在这座没有一丝温度的金丝笼里,在那个男人日复一日的憎恶与精神凌迟下…她这副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和灵魂,还能撑多久?
或许,根本不用等癌细胞啃噬殆尽。
沈聿白那淬毒的眼神,那刻骨的恨意,那一声声“恶心”、“滚远点”、“你活着就是错误”…早已化作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了她三年,早就把她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空壳。
撑不住了…
真的…撑不住了…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又轻飘得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里。
好累…
好想睡…
就这样…睡过去…是不是就解脱了?
不用再承受这锥心刺骨的痛,不用再面对那永无止境的恨,不用再活在这令人窒息的、名为“沈太太”的华丽地狱里…
解脱…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滋生出的藤蔓,带着致命的诱惑,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勒紧了她残存的心跳。
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长而密的睫毛像折翼的蝶,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
掌心的血迹早已干涸,变得暗沉粘腻。
地板上的血泊还在缓慢地扩大,暗红的色泽在惨白的大理石映衬下,触目惊心。
奢华空旷的客厅里,死寂无声。
只有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证明着蜷缩在血泊边缘的这具身体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像风中即将彻底熄灭的残烛。
摇摇欲坠。
下一秒,便是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