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嬿婉得了消息,青云路马上要走出第一步,本该欣喜非常,却不知怎的,有些恍惚失神,便一个人去御花园走走。

此时已经入了秋,百花凋零,御花园也少有人来,嬿婉寻了个无人的僻静地方,一个人发发呆。

“炩主儿,您坐在这里多凉啊!快起来吧。”忽而,有道声音说。

抬头一看,果然是进忠。

嬿婉也不理他,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进忠掀起自己衣服下摆,边拉着嬿婉垫在她身下,边看着她笑,“奴才今天不当值,原想去长春宫旁走走碰碰运气,言语间听见宫女们说您今天也告了假,奴才快将六宫都翻遍了,才看见您在这儿。”

他头上还有汗珠,嬿婉心中一软,便拿出手帕替他擦擦,“这是做什么?我在哪儿关你什么事。”

进忠握住嬿婉的手,无奈一笑,“您别不高兴了,有什么事?同奴才说说,奴才定为您上刀山下火海!”

嬿婉瞪他一眼,却没把手抽走,只是小声道:“胡说什么!你也没个忌讳。”

进忠心知嬿婉心里有事,却不逼她说出来,非得自己弄个明白。

过了一会儿,嬿婉语气有些低落,道:“富贵荣华近在眼前,我原以为我该开心的,却并非如此。”

“我要往上爬不假,可每每看到皇上总觉有些……恶心。”

饶是知道嬿婉对皇上无意,但却不知嬿婉厌恶皇上至此,进忠心碎一地,恨道:“皇上负心薄幸,又十分多疑,实在并非良人。”

进忠和嬿婉身份天差地别,可她和他才是一样的人,进忠前世就知道,嬿婉同他一样,一样的聪明,一样的狠心,一样的……

骄傲。

嬿婉从前最恨自己的,便是自己企图挟制她。

可那时嬿婉心中装的都是凌云彻,他患得患失,不敢松手,时不时地还要给嬿婉找些小麻烦,就是为了提醒她,自己还有用,让嬿婉不得不依靠自己。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今生今世,进忠发誓绝不重蹈覆辙,嬿婉心里对凌云彻只有厌恶,这一件事令他无比欢喜。

至于皇上是嬿婉名正言顺的夫君,进忠反而不在乎,这世上最珍贵者,唯有嬿婉的真心,夫君又能怎样?

不被嬿婉爱的人不配被他看在眼里。

“炩主儿,您只当皇上是个物件儿便罢了。”进忠想了想,道。

嬿婉惊讶道:“什么话?”随后又摇摇头,笑问:“你见过世上有这样生杀予取的物件儿?”

进忠伸手整理嬿婉的发丝,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您待皇上原本就没有情谊,这很好,可您若是对他没有期待就更好了。”

“哦?”嬿婉有些疑惑。

她对皇上,情谊当然一点也没有,可期待?

从前有,盼着他能庇护自己,盼着他肯给自己尊容。

如今既然决定重走一回这条路,纵使违背本心,这些念头也是免不了的。

“……您只当皇上是个必须曲意逢迎才能灌满水的许愿瓶儿,您说的好话越多,瓶子越高兴水就越多,等瓶子装满了水,就会给您想要的东西。因此您得知道这许愿瓶儿的规矩,您送进去它想要的水,它令您心想事成,全是交易罢了。”进忠道。

别把皇上当成有血有肉的人,灌的甜言蜜语越多,得到的东西就越多。瓶子不会因为听多了甜言蜜语就珍视起说话的人,它享受的从头到尾只有灌进去的水,合心意者一升能当五升,不合心意者五升当不了一升,这就是规则。

或许某天这瓶儿发现别处没人给它装水,干咳得不行了,会因此对唯一为它灌水的人宝贝一点,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瓶子就是瓶子。

天子就是天子。

怀有天子对嫔妃的怜惜这种期待,只是镜花水月。

嬿婉此时已经明白了进忠的意思,却没说话。

“咱们所作所为,是有来有往的买卖,您大可不必为了同皇上虚情假意就难受,这虚情假意正是皇上要的啊!您也不是不择手段,而是这瓶儿的水如此定价,您用这定价的方式买了而已。”却听进忠话锋一转,竟这样说。

“哈哈哈!”嬿婉忽地大笑起来。

果然只有进忠!

只有进忠明白自己的心!

她才不当清白这鬼东西是一回事,而对自己必须逢迎皇上连半点脾气都不能有而难受——

凭谁日日谨慎,一句话都得左右权衡,这样过几十年,也不会高兴起来!

最重要的是,嬿婉痛恶皇上,却还得日日委屈自己,天长地久,若放任自己失了本心,实在白活一回!这才最叫嬿婉难受。

她最厌恶者就是自己被这样一句一句违背本心的话磋磨没了心气,为了避免自己做戏时的痛苦,便欺骗自己这很正常!别人不也这样吗?!

她厌恶皇帝,因而讨厌必须对他低头的自己,更恐惧有一天自己受不住这种厌恶自我欺骗。

但进忠说,你也把皇帝当个物件儿。

人对着物件儿,怎么有低头一说?

不是委屈自己来获得荣华富贵,而是皇帝这个物件儿只能用甜言蜜语来买。

皇帝也并不比她们高贵,皇帝视她如玩物,她视皇上又何尝不是如此?那怎么能说的是曲意逢迎呢?怎么能说是对他低头?!

小意奉承,荣华富贵,这两者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交易!

既然是交易,只有值不值,可没有委屈不委屈!

这么想有点精神胜利的意思,因为嬿婉无论如何也无法真的在行动上对抗皇帝,可那又如何?

他穿着龙袍,全天下难道有能够违抗皇帝的人吗?

但脱了龙袍,只是弘历这个人,比谁高贵?!

哈哈!

可笑!

嬿婉想明白这一点,忽觉身上枷锁寸寸断裂。

别的皇帝嬿婉不知道,但如今这位她还是很清楚的。

皇上这个也忌惮那个也忌惮,逢场作戏的时候还少吗?即便低了谁一头,他也只是想法子或制衡或搬回场子,他可从来不会自厌半分!

这才是上位者呢!

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这有什么为难?只要自己不看低自己,即便是违背自己本心,心里也清楚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可厌弃自己的!

嬿婉看向进忠。

天大地大,只有进忠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嬿婉笑够了,第一次主动摸上进忠的脸,她还坐着进忠的衣服,两个人贴得极近,嬿婉凑到他耳畔,犹带笑意:“皇上不是我的良人,你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