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轮碾过铁轨,发出沉重而单调的轰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兽在暗夜里穿行。这列代号“启程”的绿皮军列,满载着年轻的面孔和滚烫的梦,正驶向一个全然未知的熔炉。

车厢内空气凝滞,混合着汗味、皮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昏黄的光线从头顶摇摇晃晃地洒下,照亮一张张紧绷又难掩兴奋的脸。林羽靠坐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模糊黑影。家乡镇口母亲含泪挥别的身影、父亲沉默却用力拍在他肩头的一掌,还有爷爷那枚磨得发亮的旧式军功章冰凉的触感……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叠印。

身边座位猛地往下一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却壮实得多的青年一屁股坐了下来,震得长椅吱呀作响。“嘿,哥们儿!”那青年声音洪亮,带着北地口音特有的爽利,瞬间刺破了车厢里弥漫的沉静与忐忑,“我叫赵虎!老虎的虎!你呢?”林羽回过神,撞进对方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林羽。”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南方水汽浸润过的柔和。“林羽?好名字!跟羽毛似的轻巧!”赵虎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毫不客气地用力拍了拍林羽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以后就是战友啦!奔着特战旅去的吧?那地方,带劲!干翻一切牛鬼蛇神!”林羽的肩膀被拍得生疼,心里却奇异地被赵虎话语里那股不管不顾的火焰燎了一下。他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点了点头。车厢里其他新兵也被赵虎这大嗓门吸引,目光汇聚过来,有的带着好奇,有的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但更多的,是被“特战旅”三个字重新点燃的憧憬。

低低的议论声像水波一样荡开。“特战啊…听说进去脱三层皮…”“那才够爷们!我就冲那个去的!”“听说训练场就是阎王殿…”“怕个球!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车轮的轰鸣,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奔赴战鼓的节奏。曙光艰难地刺破北方初冬清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吝啬地洒在“砺刃”新兵训练营广阔而冷硬的操场上。寒风像裹着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崭新的作训服领口袖口,刮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远处营房灰扑扑的轮廓在薄雾中显得格外肃杀。“立——正!”班长陈刚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冷寂。林羽几乎是本能地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脚跟猛地并拢,脊椎挺得像根标枪。

然而,当那声“齐步——走!”的命令炸响,他身体里那点可怜的协调性瞬间背叛了他。左脚迈出,本该挥动的右臂却僵直地垂在身侧,左臂却机械地向前甩去。那姿态,活像一只被无形的线强行操控、关节生锈的木偶。

“林羽!”陈刚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几步就跨到他面前,喷出的热气几乎凝成白霜,“你他妈是第一天当人吗?同手同脚!幼儿园娃娃都走得比你齐整!脑子里装的是浆糊还是豆腐渣?”唾沫星子毫不客气地溅在林羽冰冷的脸颊上,火辣辣的,“给我滚出队列!站到边上好好看着!看别人怎么当兵!”耻辱感像滚烫的岩浆,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头顶。

林羽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机械地拖着步子走到操场边缘,像一截被抛弃的木桩,孤零零地戳在凛冽的寒风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几十道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新兵们兔死狐悲般的庆幸。赵虎在队列里朝他投来一个担忧又鼓励的眼神,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是“挺住”。队列在陈刚的口令下重新踢踏起来,脚步声渐渐整齐划一,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砸在林羽的心上。

白天的羞辱只是漫长煎熬的开始。下午的体能场是另一座炼狱。单杠像冰冷的钢铁巨蟒横在眼前。“上!林羽!别像个娘们!”陈刚的声音毫无温度。林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跳起抓住冰冷的横杠。手臂的肌肉疯狂叫嚣,每一次竭力将下巴拉过横杠的瞬间,喉咙里都涌上铁锈般的腥甜。

他死死咬着牙,面孔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汗水迅速在额角凝成冰凉的细流。一个、两个……五个,手臂的肌腱仿佛要撕裂开来,终于再也拉不动分毫,身体沉重地坠落,双脚砸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震得小腿骨发麻。喘息剧烈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五个?隔壁班女兵都比你强!废物!”陈刚的评语像鞭子抽下来,毫不留情。

林羽低着头,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脚下的尘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夜晚的训练场空旷得令人心悸,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和呼啸的北风。营房的灯火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林羽独自站在单杠下,身影在惨淡的月光里被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单薄。

他沉默地弯下腰,从作训裤的口袋里掏出两根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沙袋绑腿。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坚定地把它们分别紧紧绑在自己的小腿上,粗糙的帆布摩擦着皮肤。然后,他走到单杠前,深吸一口气,猛地跃起抓住冰冷的横杠。手臂的酸痛如同无数钢针攒刺,每一次引体向上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压抑的闷哼,每一次下落,沉重的沙袋都像无形的铅块坠着他。

汗水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作训服前胸后背,在零下的低温里蒸腾起微弱的热气,随即又被寒风无情地带走,留下刺骨的冰凉。他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拉上去,放下来。单调的动作在寂静的夜里重复,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单杠偶尔发出的轻微呻吟在风声中飘荡。

练完单杠,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障碍场。夜色浓稠如墨,低矮的板障在黑暗中像一堵沉默的墙。他助跑、蹬踏、翻越,绑着沙袋的腿每一次抬起都格外滞重,落地时更是沉重无比。膝盖撞在冰冷的木板上,传来沉闷的痛楚。他不管不顾,爬起来,后退,再冲,再翻。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撞击,都只换来更凶狠的冲刺。

时间在近乎自虐的重复中流逝。月光悄然偏移,寒气深入骨髓。林羽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板障滑坐在地上,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汗水早已湿透全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仰起头,望向漆黑无垠的天穹,只有几颗寒星在极高处冷漠地闪烁。

肌肉在疯狂地颤抖、哀鸣,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议,但心底深处,那点被赵虎点燃、被白天的屈辱灼烧的火苗,却在这极致的疲惫与冰冷中,烧得更旺、更倔强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或许是别的什么液体,撑着地面,咬牙站了起来。还有一圈负重跑。……几天后的战术演练课,地点选在训练营边缘一片荒芜的乱石坡地。地势起伏,怪石嶙峋,几丛枯黄的灌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班的进攻目标是坡顶一处由轮胎和沙包垒成的简易“敌”指挥所。正面只有一条被“敌”火力完全封锁的狭窄土路,两侧是近乎垂直、布满风化碎石的光秃秃陡崖。“红方一班!目标,夺取蓝方高地指挥所!开始进攻!”陈刚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担任班长的老兵一挥手,压低声音:“正面火力压制!其他人跟我从侧面迂回!动作快!”几个新兵立刻依托岩石朝坡顶猛烈射击(标记弹),枪声爆豆般响起,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班长则带着林羽、赵虎等几个人猫着腰,试图从陡崖侧翼寻找攀爬点。然而,陡崖比预想的更险峻。风化严重的碎石在脚下簌簌滑落,根本找不到可靠的落脚点和攀抓手。班长尝试了几次,刚爬上去一米多,就因无处借力滑了下来,手臂被锋利的石棱划开一道口子。

“妈的!这鬼地方!”班长啐了一口,脸色难看,“正面火力太猛,强冲伤亡太大!绕道时间不够了!”他焦躁地看了看表,又望了望那堵绝望的崖壁,眉头拧成了死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面佯攻的枪声显得越来越徒劳。一股绝望的气息在小小的突击小组中弥漫开来。赵虎急得直跺脚,拳头狠狠砸在旁边冰冷的岩石上。林羽一直紧盯着那面陡崖,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班长的伤口,正面战友被“击毙”的判定声,时间流逝的滴答声……像鼓点敲在他心上。他忽然想起了爷爷讲过的老山前线,那些在绝壁上开辟通路的工兵。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班长!”林羽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给我背包带!快!”班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想干嘛?别胡闹!”“没时间了!相信我一次!”林羽的眼神在那一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竟让班长一时忘了斥责。

林羽不由分说,迅速解下自己和旁边一个战友的背包带。那是最普通的绿色尼龙带子。他手指飞快地动作,将两根带子首尾相接打上死结,又在连接处附近巧妙地挽了几个大而牢固的活结,形成一个粗糙但足够套住凸起物的绳圈。他抓起绳圈一端,身体后仰,用尽全力将绳圈朝着陡崖上方一块突兀探出的、桌角大小的岩石甩去!一次,没中。

冰冷的碎石被带落,砸在他肩上。他咬着牙,无视疼痛,再次抡圆了胳膊甩出!绳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这一次,稳稳地套住了那块岩石!“好!”赵虎忍不住低吼一声。林羽双手死死抓住背包带另一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拽!绳圈瞬间收紧,死死勒住了那块岩石!他用力试了试,确认足够牢固,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背包带在手腕上飞快地缠绕了几圈,勒进皮肉里带来刺痛。他双脚猛地蹬地,整个身体借着背包带传来的拉力,像一只被弹弓射出的石子,骤然向上蹿去!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平日那个笨拙的新兵。脚掌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寻找着微小的凸起,每一次蹬踏都激起一阵碎石雨。

他利用腰腹的力量,配合着手臂交替向上牵引背包带,身体不可思议地向上攀升。粗糙的尼龙带子深深勒进掌心,火辣辣的疼,但他眼里只有头顶那块越来越近的岩石!不过短短十几秒,在下方战友惊愕的目光中,林羽已如壁虎般敏捷地攀上了那块岩石平台!他迅速解下背包带,再次向上方另一块更大的凸起抛去……就这样,靠着两根简陋的背包带和近乎搏命的攀爬,他硬生生在绝壁上开辟了一条通路!

当他最后一个翻身跃上崖顶,身影在坡顶边缘的乱石中一闪而没时,下方传来赵虎激动得变了调的呼喊:“上去了!林羽上去了!”坡顶的“敌”指挥所里,几名扮演蓝军的老兵正优哉游哉地“指挥”着正面防御,注意力完全被下方的佯攻吸引。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从这鸟都飞不上来的绝壁摸上来。林羽伏在冰冷的岩石后,胸膛剧烈起伏,汗水迷了眼睛。他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藏身处跃出!如同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最近的一个“敌人”。

一个干净利落的锁喉绊摔,瞬间将对方放倒制服。另外两个蓝军老兵这才惊觉,慌忙去抓身边的“武器”(训练棍),但林羽的动作更快!他矮身躲过横扫而来的棍影,一个迅猛的扫堂腿将一人撂倒,同时反手擒拿,精准地扣住了另一人持棍的手腕,用力一扭一送,那人痛呼一声,训练棍脱手飞出。整个“敌”指挥所,在电光火石间被林羽一人“端掉”。“指挥部被端!蓝方指挥所失守!红方胜!”扩音器里传来演练裁判有些变调的宣布声,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

正面佯攻的枪声戛然而止。整个战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懵了。班长张着嘴,忘了手臂的疼痛。赵虎和其他战友仰着头,看着坡顶那个持枪(训练枪)而立的身影,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坡顶的风很大,吹得林羽湿透的作训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尚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轮廓。

他站在那简陋的指挥所废墟上,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落。脸上沾满了尘土,被汗水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嘴唇因为脱力和激动微微颤抖着。阳光刺破云层,恰好落在他身上,给他疲惫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模糊而锐利的金边。那狼狈不堪的模样,此刻在战友们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初露锋芒的震撼力。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演练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观察哨位里,一个身影如同融进岩石的阴影,静静伫立。教官萧云龙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那双看惯了生死和新兵蛋子们各种洋相的锐利眼睛,此刻牢牢锁定了坡顶上那个喘息的身影。他脸上惯有的、如同花岗岩般冷硬的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极其短暂地掠过他紧抿的嘴角,快得如同错觉。

他拿起胸前口袋里的硬壳小笔记本和一支短铅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顿了一下,然后唰唰写下几个字。字迹凌厉如刀锋:“林羽。攀援急智。胆气初现。”写完,他合上本子,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身影上,低声自语,声音低沉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有点意思。”寒风掠过乱石坡,卷起干燥的沙尘,吹向更远、更严酷的训练场深处。那风里,仿佛已带上了一丝铁与血淬炼前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