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御医点头,取下头上的官帽,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和一封信,面色平静地呈上,“陛下,臣吴尧在太医署当值二十年,矜矜业业,从未出过一丝纰漏。
今日,微臣就用项上人头担保,定远侯威胁微臣,混淆皇室血脉,狂妄至极,十恶不赦。”
“微臣的家人于两日前被人尽数带走,音信全无。
而这些是定远侯派人送来的信和银票。
他们约微臣碰面,随后将目的告知微臣,让微臣受柳贵妃驱使,否则就杀了微臣全家。
臣下一家至今还未回府。
还请陛下替微臣做主。”
什么叫混淆皇室血脉?
柳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吗?
北元帝脸色发黑,目光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吴御医,如果朕查明是你冤枉柳贵妃的话....”
吴御医抬头挺胸,目光决绝,“微臣甘愿一死,给贵妃娘娘赔罪!”
北元帝后退一步,摁着额头,只觉眼前发黑。
如果这是真的.....那他今日真是要大开杀戒了....
余光里,他看到了镇定的乔熙,忽然稳住心神。
“乔医正!”
“微臣在!”乔熙拱手,但凭吩咐。
北元帝攥紧扳指,下颌绷紧,气势逼人的问,“你负责照看柳贵妃龙胎,吴御医所言,你知情吗?”
乔熙本来都想读档了,但仔细一想,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不如再继续往下探一探。
“无稽之谈。”
“贵妃娘娘有喜,乃是经过太医署诸多太医诊断,又非微臣一人判定。”
“何况贵妃娘娘有什么理由谋害萧贵嫔。
毕竟贵妃娘娘昨日还答应萧贵嫔让她挪去永宁宫,一起养胎!”
“乔医正——”李太医和吴御医异口同声的呼喊。
“陛下!”吴御医摇头,看了一眼乔熙,声音恳切,“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何况能改变妇人孕像的药材数不胜数,柳贵妃也不乏用了此类药材。
我们都有被贵妃蒙蔽的可能。
何况这是定远侯当着微臣的面,亲自说出来的,微臣又岂敢无故攀诬贵妃娘娘。”
看看乔熙,再看看吴御医。
北元帝捂着胸口,黑眸缓缓平静下来,只是声线中的颤栗不难证明他此刻的恐慌,“小穗子,命人给萧贵嫔收敛尸身,随后以妃位之礼下葬。”
“其他人,都随朕去永宁宫!”
他今日就要好好瞧瞧,看看后宫是不是要翻天了。
一个两个,都不让他安生。
皇后大步跟上,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乌泱泱的一群人从万和宫来到永宁宫,所幸两宫距离并不远,半刻钟就走到了。
北元帝让其他人先在外等着,自己也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进去。
“奴婢参见陛下!”洒扫的宫女眼尖,及时蹲下行礼。
声音传入主殿,柳贵妃疑惑的放下手里的书籍,掐了大腿一把,待眼泪浸润眼角后,才扶着琉璃的手起身。
“贵妃在做什么呢?”北元帝一甩长袖,面色镇定的走入内殿。
柳贵妃穿着素净,面带柔光,抿着嘴唇上前来,“臣妾见过陛下。
陛下,您不是....”
此刻应该在万和宫才对,怎么....
“臣妾听闻萧妹妹遭遇不测,正在为她挑选超度的经文,陛下此时过来,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见柳贵妃眉眼带着伤感,好似哭过一般,北元帝扯出一道还算温和的笑容,扫了一眼她腹部,“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谋害萧贵嫔的太医供出你才是主谋....”
北元帝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
柳贵妃眼睫轻颤,十足的茫然,微微后退,“什么?
等等。
陛下,萧妹妹不是意外落水吗?
臣妾昨日才和萧妹妹叙了旧,答应她搬来永宁宫,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去谋害她呢。”
是啊。
他也不信。
北元帝握着她温暖的双手,轻叹一声,故作为难,“贵妃,朕当然是相信你的。
只是吴御医又站出来状告于你,为了还你清白,所以朕将他们一并带来了永宁宫。
一会儿无论他说什么,你千万不要动怒,有什么话,好好地说。
朕会替你撑腰的。”
如果一会儿证实是冤枉了柳贵妃,那他正好借此将她封为皇贵妃,以示安抚。
柳贵妃诧异,蛾眉轻蹙,像是有些难过,声音都缥缈了,“陛下,臣妾行得端坐得直,自然不怕。
您将他们宣进来吧。”
柳贵妃处变不惊,除了有些意外和惆怅,别的情绪一点没有。
北元帝内心摇摆不定。
他也跟贵妃相处十几年,贵妃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按理说,她不会也不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吴御医说的有鼻子有眼,为求心安,还是得走这一遭。
他对门口的计公公挥了挥手。
须臾,皇后带着一众太医和贴身女官走进来,气势汹汹,像是要来给柳贵妃定罪似的。
柳贵妃有些惊吓,退后半步,躲到北元帝臂弯中。
北元帝护着她,眄了一眼皇后,十分头疼。
他看自己不如把皇位让给皇后算了,她这样声势浩大做什么?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柳贵妃神色惶恐的问安行礼。
皇后高傲的昂首,抢先落座,随即得到了北元帝的两个白眼。
皇后身侧的掌事姑姑那叫一个窘迫,连忙对北元帝和柳贵妃行礼,实则脚指头都抓紧了。
她家娘娘也就是遇到陛下这样好性子的夫君,要换做是先帝,恐怕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皇后后知后觉,缓缓低头,假借调整裙带动作缓解尴尬。
“吴御医。”北元帝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拉着柳贵妃坐下,进入对峙环节。
“将你先前说过的话,再给贵妃重申一遍。”
吴御医满脸沧桑的站出来,缓缓跪下,看向柳贵妃,“贵妃娘娘,微臣不知何时得罪了您,您竟大费周章的让定远侯挟持微臣家人。
威胁微臣为您所用,替您保住腹中月份存疑的孩子。
还请娘娘替微臣解惑。”
柳贵妃一惊,捂着肚子站起来,满脸无措,“吴御医,你在胡说什么。
本宫何时威胁你了。”
北元帝怕的就是她动怒,影响胎气,赶紧出言安抚,“贵妃,别激动,别激动。
当心腹中咱们孩儿啊。”
柳贵妃生气,脸色微白,攥住北元帝的袖子,抬眸看去,嗓子略显沙哑,“陛下,您一定要相信臣妾。
臣妾安安分分待在宫中养胎,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情。
而且臣妾腹中龙胎,是陛下您亲自派人诊断,对过彤史的啊。”
“是是是,朕相信你,相信你。”北元帝被夹在中间,两头难为。
“只是吴御医是宫中老人,他不会无的放矢。”
如果是旁人说出来,那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信,可吴御医是谁啊。
宫中老御医了,无缘无故为何要冤枉贵妃。
“陛下,您这么说,还是不相信臣妾了?”柳贵妃瞬间眼中噙满泪花,委屈的抿着嘴角。
“贵妃娘娘,微臣有定远侯亲笔书信和带有定远侯府印章的银票。”吴御医也是放手一搏了。
他不能像李太医那样,一步错,步步错。
只要扳倒柳贵妃和定远侯府,那他家人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另外,定远侯亲口所言,说您腹中龙胎月份存疑。
贵妃娘娘只需让微臣和其他太医再给您诊断一次,确定真假即可。”
不等北元帝开口,柳贵妃的情绪忽然崩溃,捂着胸口反驳起来。
“陛下,太荒谬了。
臣妾实难接受。
这是您的后宫,重重把守,戒备森严。
吴御医怀疑臣妾腹中孩儿不是陛下您的?
这等脏水泼下来,臣妾今后的名声该如何是好?
腹中孩儿就算生下来,也免不了背上各种污名啊。”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柳贵妃白皙的脸颊落下,单薄的身躯更是摇摇欲坠。
“爱妃!爱妃,你先别哭!”
这下轮到北元帝手足无措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
乔熙发现,柳贵妃在抗拒再次诊脉。
为什么?
她的招式用光了?还是....欲擒故纵。
吴御医那里.....
皇后被柳贵妃那矫揉造作的模样恶心得直皱眉。
不就是让她重新诊脉吗?有什么好哭的。
这里就这些人,谁敢把此事往外传扬不成。
动不动就名声过去,名声过来,烦死了。
“柳贵妃,本宫说你差不多得了,让你诊脉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别的。
赶紧吧,本宫还要去处理萧贵嫔葬礼一事。”
柳贵妃护着腹部,水泠泠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头一次出言顶撞皇后,“皇后娘娘,您没有怀过孩子,自然不会想到替孩子做打算。
臣妾的这个孩儿来之不易。
陛下,若您今日非要臣妾诊脉,臣妾不如去死好了,省得我们母子二人又不知碍了谁的眼。”
呜呜呜.....梨花带雨,沾湿衣袖。
“爱妃,不要胡说。”北元帝被她这个死字刺激到了神经,赶紧捂住她的嘴,满眼心疼。
“爱妃,你别跟皇后一般见识。”
“听话,你让御医给你重新诊脉,朕答应你,只要咱们的孩子生下来,是男儿朕就当即封为亲王,是女儿就封公主,赏赐扬州为封地,食邑三千户。
如何?”
“陛下!这怎么能行。”皇后都震惊了。
“闭嘴!”北元帝实在有点烦她。
也不知皇后这些年怎么变得这样蠢笨。
柳贵妃哭的梨花带雨,就是不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时,禁军统领走进殿内,半跪抱拳,“禀陛下,臣派去吴家的人回来了。
他们说,吴御医的家人都好好在家,并无半点异常。
同时也问过吴家邻居,都说他们一直在家中,从没离开过。”
“什么?”北元帝扭头,有些意外。
“怎么可能!!”吴御医眼前一黑,难以置信的看向禁军统领。
他今日进宫前,家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啊。
禁军统领面无表情,垂头道,“陛下,为了避免误会,臣已经把吴御医的家人带进宫中,此刻就在殿外候着。”
吴御医一听,立马转身往殿外奔去,都顾不得规矩二字。
柳贵妃哭哭啼啼,眼眸泛红,“陛下,你瞧啊。
臣妾今日实在是冤枉。
臣妾规规矩矩在宫中养胎,竟无故被泼上好大一盆脏水。
您一定要严惩罪魁祸首才是呀。”
北元帝恼怒异常,脖子都快气粗了。
“爱妃放心,朕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一旁李太医又赶紧现身,掷地有声,“贵妃娘娘,吴御医冤枉你,可微臣没有。
就是你指使微臣给萧贵嫔下毒,害得她一尸两命。”
柳贵妃一愣,眼泪悬挂在眼角。
“陛下,此人是谁.....”
“正是照料萧贵嫔的李太医。”北元帝才想起还有一个李太医,他差点都忘了。
“李太医,本宫压根就不认识你。
不知你又有何证据!”柳贵妃气笑了,捂着肚子,不再隐忍。
“微臣有定远侯给的银子和信物。”李太医眼神坚定,好似一只锁定猎物的老鹰,务必要从柳贵妃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荒谬。”柳贵妃擦擦眼泪,气势温和,想动怒都没脾气,“本宫才有喜几日,定远侯府就能找到你,让你除掉萧贵嫔。”
“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做过。
您可以去查出入宫的册子,臣妾宫中一直无人出皇宫。
父亲也不会做出这等没脑子的事情。”
北元帝也不太信。
他这会儿着实头疼,碍于柳贵妃腹中龙胎,他也不想继续惊扰她神思,“罢了。
爱妃别急。
来人,将李太医关进天牢,命巍江王亲自审问,务必还柳贵妃一个公道。”
已经没了一个妃子和龙胎,柳贵妃腹中孩子决不能再有事。
“陛下!”李太医瞬间慌乱,大声嚷嚷起来,“陛下,微臣没有撒谎,真的是柳贵妃指使微臣的。
吴御医....吴御医....你快进来啊!”
一个太监小跑进来,将头埋低,“陛下,吴御医自刎谢罪,已经毙命于院中。”
乔熙背后一凉,浑身惊起鸡皮疙瘩。
吴御医果然上当了。
柳贵妃只是欲擒故纵,假意挟持吴御医家人,实则利用吴御医耿直忠诚的心理,逼他反咬自己,以达到她最终目的。
这样一来,吴御医就不可能再照料她腹中龙胎。
所以她从始至终,都不是想收买吴御医那么简单,或者说,吴御医不能被收买。
“什么?”李太医当场愣住。
这么快就自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