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醉春楼的“松风阁”雅间内,凉意自冰盆缓缓弥漫开来,与陈年佳酿的醇厚香气交织在一起。赵倩换下了庄重的宫装,身着一袭月白襦裙,少了几分皇家威严,多了些许少女的活泼灵动。她亲自为钱不凡斟酒,酒液落入杯中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悦耳。

“皇上看了张御史的奏折,连说了三个‘好’字。”赵倩的指尖轻轻划过杯沿,眼神中带着一丝笑意,“尤其对那‘竹龙引水’之法赞不绝口,称‘民间智慧,胜过高官空谈’。皇上还特意问起你,说想召你入宫一见。”

钱不凡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杯中的酒液泛起些许涟漪:“草民不过是一介布衣,恐怕惊扰圣驾。能为百姓解决些许难题,已是莫大的幸运。”

“你总是这般谦逊谨慎。”赵倩轻笑出声,眼底的光芒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生辉,“可你若真心只想做个‘布衣’,又何苦费尽心思让竹龙图呈到御前?还有在花魁赛上,让柳云儿念那首《绣娘词》,又是为何?”

她一语道破钱不凡心中所想——他绝非甘居人后之辈,只是深谙藏锋之道。十年的隐忍岁月,磨去了少年时的锐气,沉淀下来的是成竹在胸的沉稳。

钱不凡没有回应,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难以压制他心底泛起的波澜。他明白,赵倩这是在迫使他表明立场——究竟是愿意成为皇家驱使的“利刃”,还是继续以民间“奇人”的身份行事。

“旱灾虽已缓解,但城外仍有流民徘徊。”他巧妙地转移话题,声音略微低沉,“新县令周明虽清正廉洁,却缺乏安顿流民的良策。草民倒是有个想法——让流民通过编制竹龙来换取粮食,如此一来,既能解工部赶制工具的燃眉之急,又能让流民有饭吃,还能使他们学到一门手艺,可谓一举三得。”

赵倩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连后续的办法都已想好?”

“多考虑一层,便能少几分慌乱。”钱不凡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勾勒着竹龙的形状,“草民这些年四处讨饭,吃尽了苦头,实在不忍看到有人挨饿。”

他这话半真半假。讨饭的艰难是切身体会,不忍见人挨饿也是真心话,但在这背后,还有着更深的考量——让流民凭借“竹龙”手艺安身立命,就等同于将“奇思阁”的方法深深植入民生之中,如此一来,秦奎若想对他有所动作,就不得不顾虑是否会激起民愤。

正说着,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婉儿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看到屋内的情形,她的脚步猛地停住。原本,她听闻钱不凡在醉春楼赴宴,担心他眼盲行动不便,便特意炖了些莲子羹送来,却未曾料到公主也在,更没想到两人相对而坐,气氛竟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融洽。

“林小姐?”赵倩率先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深夜前来,可是有要紧事?”

林婉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中的食盒险些掉落:“我……我听说钱先生在此,便炖了些莲子羹送来,怕他喝多了酒……”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在公主的注视下,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钱不凡站起身来,手中木棍在地上轻轻敲击,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氛围:“多谢林小姐费心。公主,这位便是林婉儿,林记绸缎庄的小姐。‘带景花’的绣法以及花魁赛的章程,都多亏了她帮忙。”

他特意强调“帮忙”二字,试图在某种程度上划清界限,却没有留意到赵倩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原来是林小姐。”赵倩的目光落在食盒上,食盒盖没有盖严,露出里面软糯的莲子羹,“钱先生能有你这般细心的朋友,真是福气。”

“朋友”二字,赵倩咬字稍重,林婉儿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鼓起勇气抬起头说道:“钱先生曾帮过绸缎庄许多忙,婉儿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倒是公主,深夜与钱先生独处,恐怕不太妥当——毕竟男女有别,若传出去,对公主的清誉恐怕有所损害。”

这话虽带着几分局促,但其中饱含着对钱不凡的维护,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即便内心害怕得颤抖,也要拼命护住身后之人。

赵倩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笑声清脆如银铃:“林小姐倒是很护着他。不过你放心,本宫与钱先生谈的皆是正事,是关于解旱情的法子,关乎百姓的生计,这清誉二字,本宫担得起。”她看向钱不凡,眼神中带着一丝试探,“倒是钱先生,身边有如此为你着想的朋友,可知道知足?”

钱不凡握着木棍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正要开口缓和气氛,林婉儿却又说道:“钱先生眼盲,行动多有不便,身边确实需要有人照应。公主身份尊贵,自然难以体会这些琐碎之事,可百姓的日子,终究离不开柴米油盐。”

她这话看似柔和,实则暗藏锋芒,既突出了自己与钱不凡身处民间的亲近,又委婉地暗示公主虽为旱情出力,但终究高高在上,不如自己与钱不凡那般贴近百姓生活。

赵倩脸上的笑意略微淡了些,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斟酌这话的分量。雅间里的气氛陡然安静下来,冰盆里冰块融化的声音、窗外传来的虫鸣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钱不凡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公主,林小姐也是一番好意。草民……”

“罢了。”赵倩抬手打断他,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一圈,忽然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府了。钱先生,三日后宫里举办赏花宴,你随张御史一同进宫吧——就当作是……替百姓领那份‘民间智慧’的赏赐。”

她没有再看林婉儿,转身带着侍卫离开,裙角扫过门槛的声音,仿佛在这场微妙的交锋中,轻轻画上了一个句号。

雅间里只剩下钱不凡和林婉儿,莲子羹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那一丝尴尬。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悔,“她毕竟是公主……”

“没有。”钱不凡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暖意,“你是担心我。”他摸索着打开食盒,舀起一勺莲子羹,温热甜美的羹汤滑入喉咙,“很好吃。”

林婉儿看着他虽双目失明,却准确地舀起羹汤的模样,眼眶忽然红了:“我就是怕她……怕她把你卷入宫廷的是非之中。你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的日子……”

“安稳不是靠躲避就能得来的。”钱不凡放下勺子,“竹龙引水一事既然能惊动皇上,想必秦奎也已将目光投向我。躲是躲不掉的,只能勇往直前。”他稍作停顿,忽然笑了,“不过有你在身边护着,比我单打独斗要强得多。”

林婉儿的脸瞬间红得通透,低头搅着莲子羹,没有再说话,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刚才那番针锋相对带来的紧张感,此刻竟悄然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就像这羹汤里的莲子,历经苦涩之后,留下的是悠长的余味。

窗外的月光洒进雅间,照亮了桌上的酒杯,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无需言语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钱不凡深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仅仅是个开端——赵倩的试探、林婉儿的维护,以及秦奎在暗处投来的目光,终究会在某个关键节点,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