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小村腊月的风,带着刺骨的狠劲,如无数把无形的钝刀,刮过裸露的田埂和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尘土,狠狠拍打着江家那扇愈发显得单薄破败的木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堂屋里,一场为刘雨庭举办的周岁宴,正进行得如同咀嚼冰冷的蜡块,滋味寡淡而僵硬。
空气粘稠地混合着劣质白酒的冲鼻辛辣、廉价奶油蛋糕散发出的甜腻齁人气息,还有一种更为浓重的、挥之不去的压抑和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那气味令人胸口发闷。
堂屋中央,一张蒙着洗得发白、隐约可见旧日花纹的旧床单的供桌,寒酸地摆放着几样抓周的物件:一本卷了毛边、纸张泛黄发脆的旧字典(那是江国富佝偻着背,在废纸堆里翻刨了半日才寻到的“宝贝”);一个用木工剩下的边角料勉强削成、棱角歪斜的小算盘(刘健带着怨气在灯下粗糙打磨而成);一枚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透着幽幽古意的铜钱(王桂花从压箱底的布包里哆嗦着掏出来,带着她一生的不舍和期望);一小团散乱纠缠、毫无章法的红毛线(随手从江婷的针线筐里扯出来的)。桌中央那个小小的奶油蛋糕,是这寒酸桌面上唯一的、带着点畸形的“体面”——劣质奶油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黄腻色泽,裱花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上面孤零零地插着一支细瘦的红蜡烛。这是刘健在镇上供销社咬牙买的,花掉了他半个月的教师薪水。此刻,他看着这蛋糕,胃里却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翻腾着林泽远可能在上海那些灯红酒绿处享用精致西点的想象,那憋闷的嫉恨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
稀稀拉拉坐着的两桌亲戚邻里,交头接耳的声音压得极低,但那些刻意含在喉咙里的、带着揣测和恶意的议论,反而比大声喧哗更刺耳,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人的皮肉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不适。
“啧啧,瞧那蛋糕,供销社处理货吧?颜色黄得发邪,也就哄哄不懂事的小娃儿……”一个干瘪的老太太撇着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附近几桌人听清。
“可不是嘛,刘老师那点死工资……哎,要是当初……”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接口,故意把尾音拖长,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抱着孩子的江婷,又瞟向脸色铁青的刘健。
“嘘——小声点!仔细听着!”另一个女人假意阻拦,声音却同样清晰,“不过你们看那孩子,啧啧,那眉眼,那皮肤白的……跟她娘当年一个模子刻的似的!水灵!”
“是像她娘,可那神气儿……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那沉静劲儿,跟谁像来着?哎呀,瞧我这记性,一时想不起来了……”先前的老太太眯缝着眼,故作思索状。
“还能像谁?”中年汉子嗤笑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可不就是以前那位教书的林老师嘛!哎哟喂,你再细看那鼻子,那嘴型,简直了……活脱脱一个模子!”他甚至故意拔高了点声音,确保刘健能听见。
“胡说八道什么!”王桂花尖锐的嗓音猛地炸开,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她正抱着穿一身崭新红棉袄的小雨庭走到桌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我们雨庭长得随她爹!随她亲爹刘健!”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极力掩饰而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强调,用力把孩子往旁边僵立着的刘健方向推搡了一下,“小健!你看看!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儿?眉眼鼻子,哪哪都像!”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救命稻草。
刘健的身体像被冻住一般僵硬。他下意识地伸出粗糙的手,想要去碰触女儿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似乎想通过这接触来确认什么,来驱散那些恶毒的言语。小雨庭被外祖母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尖锐的声音惊扰,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丝本能的怯意望向刘健。那眼神清澈见底,却蕴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这眼神!刹那间,记忆深处林泽远那双总是带着平静审视、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猛地撞进刘健脑海!他心头仿佛被冰冷的锥子狠狠刺中,一阵尖锐的剧痛伴随着灭顶的恐慌席卷全身,伸到一半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能滴出墨汁来。
“抓呀,雨庭,抓个给大伙儿看看!”江国富也赶紧大声帮腔,试图用洪亮的声音盖过那些毒蛇般的议论。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堂屋里的人,带着一种衰老却仍想挣扎的警告意味。
小雨庭被小心地放到铺着旧床单的桌面上。她好奇地转动着小脑袋,打量着眼前几样陌生的物件。小小的身子在红棉袄的包裹下像个喜庆的福娃。她伸出胖乎乎、带着小窝窝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地、牢牢地抓住了那本卷了毛边的旧字典!
“哎哟!抓了书!好!好啊!”王桂花立刻夸张地拍手叫起来,声音尖利得有些失真,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亢奋,“看看!看看!我就说我们雨庭像她爹!刘健现在不就是教书先生吗?这就叫家学渊源!龙生龙,凤生凤!”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我们雨庭将来肯定比她爹还出息!当个女状元!光宗耀祖!”
“对!对!有出息!”几个本家亲戚连忙干笑着附和,但眼神躲闪,语气干涩无力,更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然而,角落里,那带着恶意的议论却像毒蛇吐信,再次嘶嘶作响,更加肆无忌惮:
“家学渊源?刘健那点墨水……呵,林老师当年可是正儿八经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那学问那气度……”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就是,抓本书就能像爹了?那要是抓个铜钱金元宝啥的,是不是还得像上海滩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大老板啊?笑话!”刻薄的嗤笑声毫不掩饰。
“嘘——小声点!别让桂花婶听见……不过……这孩子命也是真苦,亲爹跑得没影儿,摊上这么个……”未尽的话语里满是鄙夷和幸灾乐祸。
“可不是嘛,白瞎了这副好模样,投错了胎哟……造孽……”最后一声叹息,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淬了毒的钩子。
这些刻意压低的、饱含着恶意揣测和幸灾乐祸的嘲讽,如同数九寒天里最冰冷的毒液,精准地注入刘健的耳中。他感觉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都冲上了头顶,太阳穴突突地狂跳,像要炸开一般。眼前的一切开始发红、旋转。他死死盯着女儿那张粉雕玉琢、却在他眼中越来越酷似林泽远的脸蛋,再看看王桂花和江国富那副欲盖弥彰、涨红了脸拼命想把雨庭往他身上扯的滑稽又丑陋的模样,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熊熊怒火和彻底绝望的邪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烧穿天灵盖!他猛地一把抓起面前斟满劣质白酒的粗瓷酒杯,仰起脖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滚烫的铁水,一路烧灼着他的喉咙、食道,直冲入胃,也彻底点燃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啪嚓!”酒杯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顿在桌面上!粗劣的瓷杯瞬间碎裂!刺耳的爆裂声惊得满堂皆寂!碗碟跟着跳了起来,汤汤水水溅得满桌狼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那声碎裂的回音在房梁间震颤。所有人都惊愕地张大了嘴,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刘健那张因愤怒和酒精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出息?出息个屁!”刘健双眼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暴戾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他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伤痕累累却依旧要疯狂撕咬的困兽,矛头猛地掉转,直指抱着女儿、脸色煞白的江婷!唾沫星子随着他喷溅的话语飞出,“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就知道装!装给谁看?!装给谁看?!”他吼叫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老子累死累活教那帮不开窍的蠢货念书,起早贪黑挣那点仨瓜俩枣的钢镚儿,还不够塞牙缝的!你满意了?啊?!你满意了?!”他的吼声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江婷紧紧抱着被吓懵了、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哭嚎的女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长久积压的委屈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曾经明艳动人、如今却只剩下憔悴刻痕和怨毒的脸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但她看向刘健的眼神,却冰冷得如同淬了剧毒的刀子,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怨恨,狠狠刺向他:“刘健!你少在这里撒酒疯!是!我是后悔!我后悔当初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如同无数块玻璃被同时碾碎,将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悔恨彻底引爆,“我后悔当初没跟他走!我后悔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我后悔嫁给了你这个只会窝里横、连自己女人孩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废物!”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吼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看看你自己!除了会打老婆孩子,你还会干什么?你连林泽远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你活该一辈子窝囊!活该!”
“林泽远”这三个字,如同点燃炸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那句“活该一辈子窝囊”,更是彻底击碎了刘健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我打死你个贱人!”刘健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彻底失去了控制!他像疯了一样,带着浑身酒气和暴戾,撞开挡路的凳子,不顾一切地扑向江婷!扬起的巴掌带着风声,就要狠狠扇向她那满是泪痕的脸!
“畜生!给我住手!”江国富目眦欲裂,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他猛地站起,干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抄起手边一个盛满残羹的粗瓷大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哗啦——砰!”
刺耳欲裂的爆响,比刚才酒杯的碎裂更凶更猛!瓷片混合着菜汤四散飞溅,如同炸开的弹片,惊得所有人都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狠狠攥住!他浑身筛糠般颤抖,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刘健的鼻子上,声音嘶哑却带着雷霆般的暴怒:“滚!你给我滚出去!这个家容不下你这尊瘟神!滚!现在就滚!”
王桂花也如同护崽的母兽,哭嚎着扑了上去,用她那衰老却带着狠劲的身体死命挡在女儿和外孙女面前,对着状若疯魔的刘健又抓又挠,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在他棉袄上留下道道划痕:“天杀的哟!造孽啊!我闺女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个丧良心的东西!滚!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在混乱的堂屋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控诉。
场面彻底失控,沦为一场歇斯底里的闹剧,丑陋而绝望。孩子的哭嚎撕扯着耳膜,女人的尖叫凄厉刺耳,男人的怒吼如同困兽濒死的挣扎,瓷片碎落在地的余响尚未断绝,门外呼啸的寒风趁机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冷气,与堂屋内污浊的空气、浓郁的酒气、甜腻的奶油味和刺鼻的酸腐气息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窒息般的混合物。亲戚邻里们如同受惊的鸟雀,纷纷起身,有的摇头叹息,面露不忍;有的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鄙夷和讥诮;更多的则是一副看够了闹剧的冷漠,带着事不关己的窃窃私语和看好戏的窃笑,迅速逃离了这个是非漩涡,将江家的耻辱和崩溃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刘健被岳父那雷霆般的暴怒和砸碗的巨响震得倒退一步,又被王桂花疯狂的撕扯逼得踉跄。江婷那淬了剧毒般、充满刻骨怨恨的眼神,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他环顾四周,这混乱不堪、彻底撕去了所有温情面纱、暴露着赤裸裸的憎恶与绝望的场景,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看看江婷怀中,那张酷似林泽远、此刻因恐惧和哭泣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仿佛是他耻辱和失败最鲜活的、时刻在泣血的证据!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刺骨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兜头盖脸将他彻底淹没。他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他像个最愚蠢的小丑,他做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他像个跳梁小丑,在这个他费尽心机得来的“家”里,上演着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而这一切的根源……林泽远!,那如同附骨之蛆般啃噬他灵魂的根源——林泽远!是林泽远!他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本该安稳的人生,毁了他去上海成为人上人的希望,毁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他把他钉死在这个充斥着耻辱、贫穷和憎恨的泥潭里!
“好!好!我滚!我滚!”刘健发出一连串凄厉而扭曲的惨笑,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自嘲和毁灭的疯狂。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具被抽掉了脊椎的傀儡,踉踉跄跄地冲出那扇破败的堂屋门,一头扎进外面那无边无际、凛冽如刀的黑暗寒风中!
风,像无数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单薄的旧棉袄,扎进他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那股寒意,由外而内,将他从皮肉到骨髓都冻得僵硬。身后江家隐约传来的、那混合着王桂花嘶哑哭嚎和江婷压抑抽泣的咒骂声,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最后的神经。村民们刻薄如刀的议论、王桂花那欲盖弥彰的拙劣表演、江国富砸碗时那恨不得杀了他的暴怒、江婷那句锥心刺骨、将他彻底打入深渊的“我后悔没跟林泽远走!”……还有小雨庭那张与仇敌酷似、时刻提醒着他人生彻底失败的脸……所有画面在他混乱的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撕裂!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否定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要将他溺毙。
他不是在走林泽远的老路。
他分明是掉进了比林泽远前世所经历的、更为冰冷、更为污秽、永无天日的绝望深渊!江婷恨他入骨,视他如敝履!岳父母视他为奇耻大辱,那竭力掩饰的嘴脸丑陋得令人作呕!女儿……女儿是他心头插着的一把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痛,提醒着他可悲的替代品身份和无法抹去的耻辱!村里人的唾沫星子和眼神,足以将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翻身!
他猛地停住脚步,站在空旷死寂、只有寒风呼啸的野地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将他扣在其中。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枯草结霜的冰冷土地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他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如同破败的风箱,最终再也控制不住,对着那漆黑如墨、吞噬一切的夜空,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孤狼般凄厉绝望的长嚎:
“啊——!!!”
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被彻底碾碎灵魂的痛苦,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很远,却瞬间被更猛烈的寒风无情地撕扯、吞噬,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所有的痛苦和存在,在这天地间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轻易地被抹去。
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也冻结了他最后一丝人的温度。他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彻骨的寒冷,还是因为内心那无法宣泄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恨。
林泽远……林泽远!你在上海得意吧?你就要完蛋了!那封举报信算算时日也该到了吧!我要看着你毁灭!
月光下被拉得细长、扭曲,最终模糊成一个移动的黑点,仿佛一个被仇恨彻底吞噬了灵魂的幽灵,正执拗地将自己最后的诅咒,投向千里之外的繁华之地。
而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星辰通讯灯火通明的研发车间里,暖意融融。崭新的日本芯片样品在无影灯下闪烁着精密而冰冷的光泽。林泽远正被一群工程师围在中央,他神采奕奕,手指点着图纸上的某个关键节点,声音清晰而有力,阐述着他对新芯片整合方案的构想。车间里回荡着机器的低鸣、仪器的蜂鸣和热烈讨论的人声,充满了希望与奋斗的热度。他对家乡那场因他而起的、正在不断沉沦滑向深渊的悲剧风暴,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带着冰冷而无情的咬合声,在两条截然不同、却注定要交汇的轨道上,碾向那未知而凶险的碰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