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份盖着山东某县教育局鲜红印章的公函,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红木桌面上。窗外黄浦江传来的汽笛声,此刻也显得沉闷压抑,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冻住了。

苏仲平的手指重重敲在公函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匿名的毒箭!咬死了两点:说你滞留上海不归,还涉嫌投机倒把!要求我们配合调查你的情况。”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我异常平静的脸,又转向旁边满脸担忧的苏文婉,“虽说前年那股严打的风头过去了,可‘投机倒把’这四个字,沾上就是一身腥,洗都难洗干净!写这信的人,心思歹毒得很,这是想从根上毁了你啊!”

苏文婉的脸色微微发白,金丝眼镜后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惧和愤怒:“太卑鄙了!躲在暗处放冷箭!泽远……”她看向我,想从我眼中找到一丝慌乱或答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在那沉静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冰寒彻骨的锐利?这让她心里更加揪紧了。

我站在窗边,逆着光,尽力让自己的身影站得像一棵松树一样挺直。匿名举报……滞留……投机倒把……江婷?还是刘健?……这两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在我心底炸开,几乎要冲破我用冷静构筑的堤坝。或者,那对愚昧无知的江家夫妇也跟着添油加醋了?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需要的是绝对的清醒和冷静。

我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让人心安的沉稳,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对时局的笃定:“苏伯伯,文婉,对方选的这两点,看起来凶险,但未必真能扎得准。”

我走到书桌前,没有再看那份刺眼的公函,目光平静地分析道:

“第一点,‘滞留不归’?我手里有县里开的介绍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学习交流’。学习交流,难道就只能关在屋子里听课?深入基层,调查研究,不正是学习的一部分吗?我这段时间,”我拿出那个熟悉的油纸包,小心地解开,露出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跑了浦东的街道(注:此时浦东尚未大规模开发,但已有探索性的经济活动),看了华亭路的小商品市场,研究了报纸上关于深圳特区的报道,写成了这份《关于上海经济改革探索与基层新现象的点滴观察》。我这叫带着问题学,带着思考看,回去才能交出一份有分量的报告。县里真要查,我这报告就是最好的交代!说‘滞留’,根本站不住脚!”

“第二点,‘投机倒把’。”我的语气里带着对政策变化的敏锐觉察,“前年严打,打的是那些胆大包天倒卖国家粮棉油、工业票证,扰乱统购统销的‘官倒’‘私倒’。现在呢?看看报纸,中央的精神是‘搞活经济’、‘发展商品经济’,特区办得红红火火!我们星辰在干什么?是在钻研技术!是做那些外国有、咱们国内还没有的精密小东西!这跟倒买倒卖紧缺物资完全是两回事!现在上面最看重什么?是技术!是能不能自己造出好东西!我们搞研发,钻研新技术,往大了说,就是响应国家号召,努力追赶世界先进水平!这顶帽子,扣不到我们头上!”

苏仲平听着我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分析,眼中的忧虑像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赞赏和认同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响:“好!小林,你看得透!说得准!写这举报信的人,就是个躲在阴沟里使坏的蠢货!他懂个屁的大势!”

他“唰”地一下站起来,眼神锐利得像鹰,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开始布局,那股在商海沉浮几十年练就的老练和果断展露无遗:

“既然对方出招了,咱们就接招!而且要接得漂漂亮亮!” 苏仲平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小林,你的思路很对!我们就分三步走!”

“‘学习’身份要坐实!” 他目光转向文婉,“那份《观察报告》,文婉,你马上帮小林整理完善,文字要精炼,观点要有建设性,符合‘学习交流’这个身份。另外,”他又看向我,“小林,当初给你开介绍信的干事,你还记得吧?我让老张亲自跑一趟山东,带点上海的特色点心,请他再出具一份补充说明,大意就是支持你深入调研,认可你延期回来。这事要快,办得稳妥点!”

“‘星辰’性质要讲清楚!” 他斩钉截铁地说,“以‘文华钟表行’的名义,起草一份最正式的官方回函给那个县教育局!核心就两点:第一,林泽远同志是我们公司特聘的‘技术顾问’,所有活动都是围绕着‘精密电子技术研发’展开的!一定要强调这个技术属性!第二,这个项目是响应国家发展科技的号召,进行的前瞻性、探索性的研究工作,跟举报信里说的‘投机倒把’行为,八竿子打不着!措辞要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最后加上一句——我们保留对恶意诽谤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老张,让法务部的周律师亲自把关措辞!既要硬气,更要合法合规!”

“‘声音’要传到上面去!” 苏仲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在市工商联、科委还有几个老朋友。我亲自去拜访他们,不直接提这破事,就聊聊现在的经济形势,谈谈技术创新的重要性,顺便‘请教’一下,像我们‘文华’这样,探索精密电子微型化、集成化这些前沿领域,方向对不对?值不值得鼓励?只要他们口头说一句‘方向是对的’、‘精神可嘉’,这话自然会传到该知道的人耳朵里。有时候,上面一句模糊的肯定,比下面一百份质疑都管用!”

苏仲平一口气说完,条理清晰,手段老辣,把危机公关的要点和资源运用得滴水不漏。他对我的信任和支持,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派,绝不只是说说而已。

“小林,”苏仲平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技术是根本,是咱们的底气!外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交给我!你只管盯紧实验室!等星辰真正亮起来,比什么辩解都管用!”

“爸!我这就去整理材料!”文婉立刻应声,看向父亲和我的眼神充满了坚定和信赖。父亲的老练和我的透彻分析,让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我看着苏仲平雷厉风行地安排一切,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有力的支持,冰冷的心底悄然注入一股暖流。我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坚定:“明白了,苏伯伯。技术,是我们的命脉。我去实验室了。”我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与苏文婉交汇时,那眼神里有感谢,有托付,还有一种不需要说出来的默契。苏文婉轻轻地点了点头,脸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红,随即迅速收敛心神,拿起那份报告草稿,专注地投入了工作。

我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书房,背影坚定地没入走廊的灯光,朝着星辰实验室那永不熄灭的灯火走去。机器的轰鸣、数据的跳动、精密的调试,那才是我无声的战场,是我最有力的回击。

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刘健像个游魂,在村口的小酒馆灌饱了劣质的烧酒,踉踉跄跄地蹭到江家院子外。他脸上混杂着酒醉的潮红和一种病态的亢奋,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嘿……嘿嘿……信……寄了……姓林的……你等着……等着戴……戴铐子吧……上海滩?老子让你……变臭水沟……跟我……一样……不!比老子……还惨!蹲大狱!吃牢饭!”他想象着林泽远落魄不堪的样子,发出断断续续、扭曲变调的笑声。

院子篱笆墙的阴影里,江婷像尊石像,死死盯着刚刚离开的村支书的背影。她刚才鼓足了勇气冲上去,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叔……那信……寄到上海……他……林泽远……会咋样?他……人在上海……有信儿没?”

村支书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女人,叹了口气:“婷丫头,公家的事,复杂着呢。那信是县里按规矩转过去的,上海那边咋处理,咱这山沟沟里哪能知道?”他顿了顿,似乎想起点什么,语气带着点不确定,“不过……倒是听镇上回来的人提过一嘴,好像……有人在那边见过他?说是在个什么……搞研究的地方?具体也说不清。唉,上海滩那地方,水深得很,是龙是虫,难说哦!”他摇摇头,背着手,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搞研究的地方?……是龙是虫?……”村支书这模糊不清的话语,像钝刀子一样割在江婷的心上。没有她期待听到的“大老板”,只有模棱两可的“搞研究”和一句“难说”!巨大的不确定感瞬间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那封举报信到底有没有用?林泽远是安然无恙,还是已经被搞得焦头烂额?他到底在做什么?是穷困潦倒,还是……她的心像被吊在了半空中,七上八下,被各种煎熬的猜测和更深的恐惧反复折磨。她本来以为能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无论好坏,至少心里有个着落,没想到得到的却是更加浓重的迷雾。

“呕……”刘健扶着篱笆墙,弯着腰吐了一地秽物,刺鼻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他抬起醉醺醺的脸,看着阴影里失魂落魄的江婷,脸上挤出油腻而恶毒的笑容:“江……江婷?嘿嘿……等……等不及了?急……急也没用……快了……他就快……完蛋了……老子那封信……是……是阎王爷的帖子……他躲……躲不掉……”

江婷看着刘健那张被酒精和妄想彻底扭曲的嘴脸,听着他狂妄恶心的诅咒,再想想村支书那模糊不清、反而让人更加心烦意乱的消息,一股强烈的厌恶和绝望猛地冲上心头!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眼前发黑。对林泽远下落的茫然猜测,和刘健这副令人作呕的醉鬼模样,像两股冰冷的绞索死死缠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转过身,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冲回冰冷的屋内,“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把刘健的狂笑、刺骨的寒风和那令人窒息的迷雾,全都死死地关在了门外。

小小的院子里,只剩下刘健像条肮脏的落水狗一样扶着篱笆,在寒风和他自己制造的秽物中,继续上演着那充满嫉恨与妄想、却无人理睬的独角戏。他并不知道,他满怀恶毒射出的那支毒箭,此刻正被上海滩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巨手稳稳地接住。而那箭尖所指的目标,正心无旁骛地在技术的熔炉里,专注地锻造着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的星辰。

1985年夏末。黄浦江上吹来的暖风,带着蓬勃的工业气息,彻底驱散了曾经笼罩在“星辰”头顶的阴霾。崭新的厂房像一头头钢铁巨兽,矗立在略显空旷的开发区土地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充满未来感的金属光泽。走进厂房内部,不再是实验室那种局促的空间,取而代之的是标准化的洁净车间和研发区域。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孤立的呐喊,已经汇集成一片磅礴而有序的交响乐,宣告着一个属于技术的新时代,已经奏响了它的序曲。

苏仲平将他在股市搏击斩获的全部巨资,如同滚烫的钢水注入模具,正迅速浇铸成型:

硬件基石: 从日本NEC引进、经过本土工程师团队日夜奋战改造调试的4英寸晶圆前道制程线已经初步稳定运行。穿着白色连体防尘服的工程师们在巨大的机台间穿梭,动作精准得像机器本身。德国进口的精密注塑机和瑞士的高精度CNC加工中心也已就位,负责外壳和精密结构件的生产。这条整合了当时国际先进技术的生产线,其自动化程度和精密度,在国内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人才引擎: 苏伯伯另一笔不惜血本的投资,押在了人才上。除了用高薪留住了国内顶尖的无线电、微电子专家,更从香港、新加坡,甚至美国硅谷,引进了好几位华裔工程师精英。他们带来的不仅是过硬的技术,更有先进的设计理念(EDA)、通信协议知识和小型化天线设计的宝贵经验。研发区域里,巨大的白板上爬满了复杂的电路图和算法流程,中英文夹杂的激烈讨论声是这里的背景音乐。

核心突破——“启明一号”原型机: 我站在洁净车间的观察窗前,手中托着代号“启明一号”的成品。它比之前任何一台样机都更精致、更轻薄、更紧凑。定制化的基带芯片(虽然集成度远不如未来,但已经大幅减少了芯片数量并杜绝了飞线)、经过无数次优化终于能稳定工作的折叠式微型天线、采用新型进口工程塑料制成的坚固外壳……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我们无数的心血。核心的突破在于功能集成度的提升:稳定的蜂窝模拟信号通话——虽然覆盖范围还比较有限、可以存储几十个号码的简易通讯录、以及初步实现的来电号码显示功能(单色点阵液晶屏显示得很清晰稳定)。这标志着它从实验室里的概念,真正迈向了实用产品的门槛。

无形背书——领导的肯定: 在“启明一号”成功点亮的关键时刻,苏仲平邀请的几位重量级人物低调地莅临了。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严谨的参观和深入的交流。市科委、经委的关键领导,还有几位在学术界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在苏仲平的陪同下参观了生产线,仔细听取了我们的技术汇报。我亲自演示了“启明一号”的通话功能,并详细阐述了其微型化、集成化的设计理念,以及我们对未来移动通信发展的战略构想。领导们神情专注,没有过多表露情绪。临别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对苏仲平说:“后生可畏啊,方向抓得准,基础打得牢,未来大有希望。”一位经委领导则在上车前,看似随意地对苏仲平低声说了句:“苏董,星辰这个探索,很有价值,市里会持续关注。”这几句看似平常的话语,在那个特定的环境和语境下,分量重若千钧,为星辰项目提供了一层最坚实有力的无形庇护。

苏仲平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脸上是经历风浪后的从容,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满志。他将一封来自山东的公函副本推到了我和文婉面前。

“尘埃落定了。” 苏仲平的声音沉稳有力,“县教育局的回函,话说得很客气。确认收到并‘充分理解’了你提供的‘深入调研报告’,以及文华钟表行关于你‘技术顾问’身份和项目性质的说明。对你‘在沪期间的积极学习探索精神表示肯定’。至于那封匿名信?” 苏仲平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看透一切的冷峭,“就像石头扔进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彻底平息了!”

苏文婉仔细看着公函上那些官样文章下隐含的妥协与认可,长长地、由衷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目光柔和似水:“太好了!这场无妄之灾总算过去了!泽远,恭喜了!”

我的目光扫过那份公函,心里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有嘴角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轻蔑。那些躲在暗处使坏的人,自以为射出的是一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箭,在真正的实力和规则面前,不过是一缕转瞬即逝、连烟都算不上的青烟。我抬起头,郑重地说:“苏伯伯,辛苦您了,让您费心了。”

苏仲平大手一挥:“一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关键是你自己扛住了压力,星辰也争气!”他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现在外面的干扰已经扫清了,生产线也初具规模。小林,接下来,全力冲刺!优化‘启明’,降低成本,准备迎接市场的检验!我们要让‘星辰’,真正照亮天空!”

“是!”我和苏文婉异口同声,眼中闪耀着同样坚定的光芒。

夏日的闷热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死死扣在破败的小院上空。树上的蝉鸣聒噪无休无止,把时间拉得又粘稠又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感觉窒息。

刘健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在狭窄的堂屋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几个月了!漫长的几个月!他寄予全部希望的那封举报信,如同投入了无底深渊,没有溅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没有林泽远被抓的消息,没有他灰头土脸滚回老家的传闻,甚至连一点他被调查的风声都没有!世界平静得可怕,平静得让刘健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不可能!绝不可能!”刘健双眼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头发油腻打绺地贴在头皮上,胡茬杂乱得像野草。他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挤出困兽般嘶哑的低吼,“信呢?老子的信呢?被狗吃了?还是……还是姓林的在上海手眼通天,把信都压下去了?钱!他一定是拿钱收买了当官的!”巨大的失落感和被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像两条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精心策划、自以为能致命的一击,不仅没能撼动对手分毫,反而把他自己拖入了更深的恐惧漩涡——林泽远不仅安然无恙,甚至可能……更加风光了?这种未知的、如同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砸下来的巨石般的恐惧,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他变得越发阴沉暴戾。对江婷母女动辄打骂成了他宣泄的唯一出口,摔锅砸碗成了家常便饭。在学校里,他心不在焉,对学生动不动就咆哮体罚,引来更多鄙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村里人看他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略带嘲讽的看笑话,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避之不及。

江婷麻木地承受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早已干涸的死井。刘健的狂躁和村支书上次那含糊不清的话语(“好像是在个搞研究的地方……具体不清楚”),像两股乱麻在她心里反复纠缠、发酵。一个念头在她绝望的心底悄然滋生,并且越来越清晰——去上海!找到他!可是怎么去?她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农村妇女,没有单位证明,没有介绍信,在举目无亲、人山人海的大上海,简直就是寸步难行!

一天下午,江婷去镇上的供销社买盐。狭窄的柜台前挤满了人。她排在队伍里,低着头,心思完全飘走了。旁边两个穿着略新、像是镇上居民的中年妇女正在闲聊。

“哎,听说了没?现在出门可方便多啦!”一个妇女声音略高,“以前开个介绍信麻烦死个人,求爷爷告奶奶的,现在好了,有这个就行!”她比划着一个小卡片的样子。

“身份证是吧?”另一个妇女接话道,“可不嘛!我家小子要去广州打工,就去派出所办了张那玩意儿!红本本(户口本)带着,照片一拍,钢印一盖,完事儿!听说坐火车、住旅店,有这个就行!再不用到处求人开介绍信了!方便多了!”她的语气里带着对新事物的认可。

“坐火车、住旅店,有这个就行!再不用到处求人开介绍信了!”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雪亮闪电,瞬间劈开了江婷混沌迷茫的脑海!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身份证?不需要介绍信?这个信息,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她心中那簇名为“去上海”的微弱火苗!上海!林泽远!那张小卡片,就是通往未知、通往可能的钥匙!

几天后的一个闷热午后,江婷借口去镇上买针线,怀里紧紧揣着户口本和一张藏了很久的、结婚前拍的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间满是青春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进深水一样,走进了镇上那间光线昏暗的派出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民警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面。

“同志……”江婷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浓重的乡土口音,但眼神里却有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俺……俺要办身份证。”这一次,她主动开了口。

老民警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着她:“办身份证?现在管得严了,出门住店、坐车都得用。你办它干啥?”

江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想到供销社门口听到的话,她有了点底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同志,俺……俺听说现在出门用这个就行,不用开介绍信了?俺……俺想去上海探亲,找俺一个……远房表哥。”她临时编了个理由,手心全是汗,眼神却紧紧盯着老民警,生怕他不信。

老民警点了点头:“嗯,是有这个政策。居民身份证条例试行一年多了,就是为了方便群众合理流动。把户口本和照片拿来吧。”

江婷赶紧把揉得有点发皱的户口本和那张黑白照片递了过去。老民警仔细核对了一下,拿出一个钢印和油墨盒。

“啪!啪!”两声闷响。深蓝色的钢印清晰地盖在了照片一角,也盖在了那张崭新的、硬硬的卡片上。

江婷接过这张还带着淡淡油墨味和钢印余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卡片上印着她的姓名、住址、以及那张如今看来已然陌生的黑白照片。这张小小的卡片,不再仅仅是一张纸片。它是她挣脱眼前这个牢笼的通行证,是通往那个陌生而庞大的世界的船票,更是她孤注一掷、押上了自己和女儿全部未来的唯一希望!有了它,介绍信不再是横亘在她面前的天堑!

几天后,刘健再次因为一点琐事狂性大发,砸碎了家里仅有的一个暖水瓶。滚烫的开水和锋利的玻璃碎片“哗啦”一声溅了一地。江婷死死抱住被巨响吓得哇哇大哭的刘雨庭,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狼藉,心却比地上的碎玻璃还要冰冷。

当刘健的咆哮最终被酒精彻底淹没,化作震天的鼾声,江婷轻轻放下女儿。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瞬间被这冰冷刺得无比清醒。她抬起头,看着水缸里那个倒影:憔悴、枯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再犹豫!不再软弱!她走到炕边,掀开炕席,拿出那个藏着私房钱和身份证的手帕包,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的是自己和女儿的命脉。粗糙的布料和硬硬的卡片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踏实的痛感。她最后看了一眼炕上那个鼾声如雷、形同烂泥的男人,又看了看睡梦中依旧皱着眉、眉眼酷似林泽远的女儿刘雨庭。她的眼神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巨大的无尘车间里,明亮的灯光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我正与一位来自新加坡的华裔射频工程师,专注地调试着新一代“启明一号”的微带天线参数。频谱分析仪的屏幕上,跳动的波形正在逐渐趋于理想。文婉站在一旁,快速地记录着数据,她的目光偶尔落在我专注而自信的侧脸上,眼神沉静而专注。窗外,上海滩的天际线在夏末的阳光下,日新月异,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可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江婷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女儿刘雨庭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裹好,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将那个装着身份证和全部积蓄的手帕包,仔细地缝进了贴身棉袄内衬的暗袋里。她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冰冷的晨风裹挟着泥土和露水的气息涌入小小的院落。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埋葬了她整个青春和所有希望的破败牢笼,抱着女儿,一步,一步,踏着露水未干的乡间土路,身影异常坚定地融入了朦胧的晨曦之中,朝着镇上汽车站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大上海。她怀揣着那张小小的身份证,如同怀揣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义无反顾地扑向那遥远而炽热的、名为“林泽远”的未知命运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