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劝君

[乾]高彩

劝君莫问餐中肉,劝君莫问农家孩。

劝君得醉且将醉,劝君莫怕万重难。

话说天地暮色四合,醉霞如染血的绢帛,铺满了低垂的天穹。一伙风尘仆仆的人马,驶入一处荒僻的村落,寻地暂歇。村子死寂,仿佛被抽干了生气。稀稀拉拉的几缕炊烟,孱弱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更刺眼的是田间地头、断壁残垣之上,那大片大片干涸发黑的污渍——是鲜血,混着无情的黄昏,深深浸入泥土,凝固成这片土地上无法愈合的伤疤。

众人目光逡巡,最终锁定了一间尚有微弱烟缕逸出的农舍。一名士卒翻身下马,带着几分小心,上前轻叩那扇斑驳腐朽的木门。

“笃、笃、笃……”

叩门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许久,门轴才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缓缓拉开一道缝隙。门后,颤巍巍地探出两张布满沟壑的脸。那是两位老人,浑身裹在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裳里,佝偻的身躯如同被风霜压弯的枯枝。浑浊的老眼只扫了一眼门外的人马,尤其是那些残破却依旧透着煞气的甲胄,便如同被烙铁烫到般,“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冰冷的门槛内。

“大人!大人饶命啊!”老翁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们家……我们家是真没有孩子了!求求您!行行好,放过我们两个老棺材瓤子吧……求您了!”

这时,一名策马立在张萧身旁的亲兵,脸色铁青地靠过来,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大人……里面,大抵……一如往常。”他口中的“往常”,在这乱世流离之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张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深如古井。他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这才转向门内瑟瑟发抖的老人,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二位老人家不必惊慌。我等途经此地,并无恶意,只想借贵处暂歇一宿,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

老人浑浊的眼中惊疑未定,显然并未完全相信。张萧对此习以为常,也不多言。他熟练地从怀中摸出几块干净洁白的碎银,看也未看,随手便抛了过去。

碎银落在沾满泥污的地上,滚动了几下。

两位老人如同饿极的野狗看到肉骨头,慌忙扑过去,用枯瘦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那几块冰冷的金属,也不顾银子上沾染了门槛边的血泥污垢。对他们而言,这已是天降的恩赐。

“谢大人!谢大人恩典!大人您请进!快请进!”老翁的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谄媚与急切。

这一切,都落在倚在驴背上、冷眼旁观的李云眼中。

他静静地看着这乱世求生图景中最寻常的一幕,唇角微不可察地下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终究……还是要开始了。

望着张萧和士卒们下马鱼贯而入的背影,李云有些不耐地想着。他翻身下驴,动作依旧轻巧。

“终究是要开始布局了。”这念头在他心头盘桓,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

他手指在空中看似随意地一划,一张写满墨字的素笺便凭空出现。他随手折好,递到那头名叫五百里的杂毛驴嘴边。

“帮我传封信。”李云的声音平淡无波,“只管往前走,自会找到该找的人。”

五百里似乎早已习惯了主人的神异,温顺地用嘴叼住那折叠的纸笺,甩了甩尾巴,竟真就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着那如血残阳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暮色里。

李云回望了一眼驴子消失的方向,这才转身,踏入了那扇散发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门扉。

门内,昏暗得如同墓穴。只有一支细若游丝的蜡烛在角落的破桌上摇曳着昏黄微弱的光,那火苗跳动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士卒们大多挤在靠近门口或墙角的阴影里,坐姿僵硬。他们的目光不时飘向内厨的方向,脸上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是恶心?是恐惧?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悲哀?喉头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张萧独自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桌旁,面前空空。他看似平静,但放在膝上的手却无意识地紧握着,指节微微发白。眼神深处,也寻不到半分安然。

方才那两位老人,想必是去内厨“准备”晚饭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和浓重的霉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这般场景,以后会多见,提前适应吧。”张萧的声音在昏暗的角落里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云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姿态随意地倚墙坐下,目光扫过那些强忍不适的士卒。略有不适的应了一句“尚可接受,倒是没你那般熟练”

张萧闻言,嘴角又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没甚办法。除此以外,又能何为呢?”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乱世都这样,总不能让乱世习惯你吧?倒是阁下……”他抬眼看向李云,“方才才是真的淡然。”

面对张萧的反击,李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并未看向张萧,只是随意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拂。

一股清凉、纯净、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无声无息地在昏暗的屋内拂过。

那些原本脸色发青、胃里翻江倒海的士卒,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里的寒意。那股萦绕不散的甜腥恶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胸腹间令人作呕的翻腾感也奇迹般地平息下来。

“咦?”

“这……”

士卒们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看,脸上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轻松,随即纷纷将感激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李云。有人挣扎着想起身道谢。

“好好休息。”李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调子。他抬手虚按,一股柔和的力量便将那些欲起身的士卒轻轻按回原地。

他自己则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但眉头却微微蹙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抬起来,虚掩住了鼻梁,指尖轻轻抵着眉心。显然,即便驱散了士卒的不适,他自己对这股气味也并非全无感觉,只是忍耐力远超常人罢了。

“怎么不行?”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张萧说,“世道终归是由人组成的。人心若变,世道未必不可变。”

“哈哈,”张萧的笑声带着一丝苦涩,“那就要看阁下的本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容,“眼下,还能不能烦请阁下,也暂且抹除鄙人身上的这点……不适?有劳了。”

这话倒是让李云微微一怔。

他放下掩鼻的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看向张萧,随即无奈地扶了扶自己的额头。

他着实想不到,一个修习王道、身怀“菊花盈庭,秋横九州”异象的人,竟然连一个最基础的“净心凝神”、“隔绝外秽”的寻常术法都不会?这简直……匪夷所思!

一股对“老家伙们”选择标准的深深怀疑,再次涌上李云心头。

不过,怀疑归怀疑,无奈归无奈。李云还是抬起了手,对着张萧的方向,随意地挥了一下。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精神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肃杀、锋锐无匹的意志如同万仞高山轰然压下!李云眼前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恍惚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垠的荒凉之野。大地之上,并非绿草,而是无边无际盛开的……菊花!金灿灿,黄澄澄,铺天盖地,浩瀚如海!

然而,这花海却毫无生机勃勃之感。每一朵怒放的菊花,那层层叠叠的花瓣,那纤细挺立的花蕊,都透出无限的金戈之气!凛冽!肃杀!仿佛这不是花朵,而是亿万柄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令人窒息。

“心池吗?”李云的神念悬浮在这片诡异的花海之上,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无语。

烦心事又增一重!

这张萧,修的是纯粹的、毫无掩饰的、霸道绝伦的金戈之气!浑身气机,也只有这至刚至锐的金戈之气!若打个比方,他就像一把只有锋芒毕露、寒光四射的剑身,却完全没有容纳锋芒的剑柄和收敛杀气的剑鞘!

望着脚下这片无边无际、透骨生寒的“金戈菊海”,看着它狂暴地延伸,与同样肃杀的天际相接。李云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如此锋芒,伤人伤己,如何能长久?”

他不再多留,宽大的衣袖对着这片心池幻境随意一挥。

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精神瞬间回归现实。

屋内的烛火似乎在他睁眼的刹那,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张萧显然也察觉到了李云那一瞬间的异样和之后流露出的无奈,脸上再次浮现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微微颔首致意。

“大……大人……”与李云、张萧之间短暂的“交锋”不同,士卒们虽然身体的不适被李云驱散,但精神上的重压并未减轻。一个年纪稍轻的士卒忍不住,声音发颤地开口,目光恐惧地瞥向内厨的方向,“我们……我们等会儿……真的要……吃那晚饭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所有人心底的恐惧和抗拒。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锅里煮的,碗里盛的,绝不是什么干净的“货色”。

“安啦,安啦。”李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打破了这瞬间的紧绷。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身前虚空中随意地勾勒着。指尖划过空气,留下淡淡的、肉眼几乎难辨的银色光痕——那是一个剑鞘的轮廓,紧接着,又勾勒出一个圆融的剑柄形状。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张萧:你缺的是这个。

然而,士卒们看着那若隐若现的光痕,心中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更加深重。内厨传来的细微动静,如同索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见众人依旧脸色煞白,坐立难安,李云只得无奈地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放心啦。你们只管吃好了。真有问题……”他顿了顿,指尖最后在虚空一点,那剑鞘和剑柄的虚影彻底隐去,“我来处理。”

话音未落,内厨方向传来一阵碎杂凌乱、带着明显拖沓和恐惧的脚步声。

来了!

两位老人佝偻着腰,战战兢兢地抬着一个硕大的、边缘破损的陶盆走了出来。盆里热气腾腾,一股更加浓郁的、难以形容的荤腥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昏暗的空间。

“各……各位大人,久……久等了……”老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家……家中贫寒,只……只有这些粗鄙之物……求……求大人们莫要嫌弃……莫跟我们老两口计较……”他浑浊的老眼根本不敢看盆里的东西,也不敢看桌旁坐着的任何人。

张萧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率先拿起桌上那双同样破旧、似乎还沾着不明污渍的筷子,声音尽量平稳:“有劳二位老先生了。”他目光扫过士卒和李云,“各位且吃,莫要拘谨。”

然而,他话音未落——

“呕——!”

一声极其压抑、痛苦到极点的干噎声,猛地从一个角落里的士卒口中爆发出来!他死死捂住嘴,脸憋得通红,眼白上翻,身体剧烈地痉挛着。这声音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屋内本就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啊!”两位老人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又要跪下。

“哈哈,二位老人且吃,莫惊慌!”李云朗声一笑,那笑声带着奇特的穿透力,竟奇异地冲淡了瞬间爆发的恐慌。他一边安抚老人,一边朝那个干呕的士卒招了招手。

那士卒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踉跄着跑到李云跟前,脸上满是忍耐的痛苦和绝望的愁容:“大……大人,什么事?”

李云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士卒的肩膀,落在桌上那盆热气腾腾的食物上。昏黄的烛光下,那盛在粗陶碗里的……“肉”……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汤汁浓稠,色泽深沉,新渗出的油脂在烛光下反射出暗红的光泽,与碗壁本身残留的、更深沉更污浊的暗赤血垢混融在一起,在阴影和跳跃的微焰里,构成了一幅浅显却又无比深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你们这儿……”李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碗……都是红色的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那层浓稠的汤水和诡异的色泽,直视碗底最污秽的本质。

那士卒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桌上的碗,瞬间,胃里压抑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喉头剧烈滚动,眼看就要当场喷吐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云的手指快如闪电,轻轻抵在了那士卒的嘴唇上。

一股冰凉柔和的气息瞬间涌入。

那士卒只觉得一股清流直冲头顶,翻腾的胃液和涌到喉咙口的污物被硬生生按了回去,那股强烈的呕吐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满心冰凉的后怕。

“哈哈,抱歉抱歉。”李云收回手指,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李云!”张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愠怒,脸色也阴沉下来,“安心吃饭!莫要多开这等玩笑!”

“是是是,”李云连连摆手,一副受教的模样,目光却扫过满桌令人窒息的食物和一张张惨白的脸,“你们只管吃好了。没听过一句诗吗?”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调子,清晰地在死寂的屋内念道:

“‘劝君莫问餐中肉,劝君莫问农家孩’……”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直视张萧:

“吃便是了。”

话音未落,李云忽尔感到周遭的光线骤然一暗!

他猛地回头——

只见角落里那支本就摇摇欲坠的蜡烛,火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住,“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透入的微弱暮色,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的杀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张萧所坐的方向汹涌而出!瞬间填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主……主公?”一个亲兵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响起。

黑暗中,张萧的位置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名为“暴怒”的寒威正从他身上疯狂地侵泻出来!那无形的压力让所有人窒息!

“阁下方才所念……”张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冰寒和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可是……高彩之诗?”

“是也。”李云的声音依旧平静,在黑暗中清晰地响起,“怎的?主公也知道此人?”

“高……高彩?!是那个高彩?!”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在角落里尖利地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是……是那个高……”话未说完,旁边反应过来的同伴已经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你疯了!在大人面前提这个名字!你忘了是谁害得我们……”那同伴的声音同样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生怕下一个被牵连的就是自己。

“扑通!扑通!”

黑暗中,传来两声沉闷的跪地声。是那两位老人!他们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的哀求撕心裂肺:

“求大人们收了神通!饶命啊!放过我们老两口吧……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啊……”

李云在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与一种更深沉的难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绞绕在他的心头。

得之不易的肉啊……

若是毁在这无边的愤怒里,这无妄之灾下,又有多少像眼前这两位老人一般的黔首,该心痛,该流泪,该在绝望中无声地死去?

他轻轻放下手中那未曾动过的粗陶碗。

“啪嗒。”碗底触碰破旧桌面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异常清晰。

就在这一声轻响落下的瞬间——

屋内那股几乎要将人冻僵、压碎的恐怖杀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角落里,熄灭的蜡烛“嗤”地一声,竟无火自燃,重新亮起了那点微弱昏黄的光。

光影重现。

众人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张萧依旧坐在桌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紧握的拳头放在腿上,青筋暴起。但他身上那股失控的狂暴气息,确实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倒是想不到,”李云的声音打破了这劫后余生的死寂,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张萧,话语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主公这般记仇。真真连这战败之耻,都要记恨到一首诗、一个名字上?倒是苦了这三尺之室,满是你千里之愤,真教人觉得……不是个好去处。”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里的污浊空气甩开。

“罢了,闷得慌。我出去透口气。”

说罢,李云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径直朝门外走去。

经过那张破桌时,他的衣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桌上那盆令人作呕的“肉食”。

就在他衣袖拂过的刹那——

盆中那浓稠暗红、散发着腥气的汤汁,连同里面翻滚的诡异肉块,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油腻和血色!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盆热气腾腾的“肉汤”,竟变成了一盆清澈见底的米汤!里面漂浮着碧绿鲜嫩的青菜叶子!而那粗陶碗里令人恐惧的“肉块”,也变成了干干净净、粒粒分明的白米饭!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腥恶臭,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属于稻米和蔬菜的清香!

“这……”

士卒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巨大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腹中的饥饿感瞬间压倒了恐惧。

“吃!快吃!”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众人再也顾不得许多,纷纷抓起碗筷,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香甜的米汤,清爽的青菜,温热的米饭……这寻常至极的食物,在此刻如同无上珍馐!

看着众人脸上那短暂浮现的、因为食物而带来的满足和欢快,听着那狼吞虎咽的咀嚼声,走到门口的李云,脚步微微一顿。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如同冰冷的细针,悄然刺入他的心底。

倒底是……障眼法啊。

骗得了眼睛,骗得了鼻子,甚至骗得了舌头。

可骗得了这乱世流离的人心么?骗得了这碗中食物背后,那无法直视、鲜血淋漓的来路么?

来路不净,再好的伪装,终究是假的。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放下的那只粗陶碗。

在李云眼中,障眼法如同薄纱被揭开。碗中之物,依旧鲜红刺目,汤汁浓稠,肉块呈现出一种扭曲诡异的形态,在烛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油光。

诡艳,而绝望。

李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些高踞云端的老家伙们,曾经用一种近乎戏谑的口吻,称呼这类在乱世中迫不得已出现的“食物”为——

“圣人饭”。

死一人,便能救活几人,延续数天的生命。

这样想来,倒还真真是个……“圣人饭”。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不再停留,一步踏出了这间充满绝望与短暂“救赎”的昏暗农舍。

屋外,血色黄昏已沉入大地边缘,只余下最后一线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痂。更深沉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