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5

我踏进北山采石场时,特意穿了件干干净净的蓝格褂子,这是弟弟生前最后一次给我买的,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

刘哥给我的信和几张模糊的账单复印件,稳稳地揣在内兜里,硌得胸口生疼。

陈建军带着李小红和一群油头粉面的狐朋狗友早已等在那里,看见我来了,李小红立马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躲到陈建军身后,夸张地发着抖。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的赵大姐吗?现在知道害怕了?昨天不是挺厉害的,要把人往井里推?"一个小喽啰嬉皮笑脸地起哄。

陈建军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手里举着弟弟的日记本,就像举着我的命一样。

"还愣着干啥?不是说好了,你给小红跪下认错,我就把这破本子还给你。"

我看着那本日记,脑海里全是弟弟那双瘦得只剩皮的手指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字的模样。

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但我没有立刻下跪,而是从挎包里掏出刘哥给我的那封信。

"我不是来跪着求你的,陈建军。我是来为我弟弟,也为我爹,讨一个公道。"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要平静得多。

"我刚从省城回来,这是调查令,我要查清楚当年到底是谁害了谁。"

陈建军一把抢过信纸,撕得粉碎,眼睛里迸出火花。

"好啊,现在翅膀硬是吧?敢跟我顶嘴了?"

他一挥手,两个狗腿子立马上前按住我的肩膀,要强行把我按跪下去。

我挣扎着,膝盖眼被石子硌出了血,但我就是不肯弯下那条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大喝从采石场入口传来。

"住手!"

刘哥带着几个同龄人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瘦高个,胸前挂着市里纪检组的工作证。

陈建军的脸色变了,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赵秀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不给小红跪下,这日记本你这辈子别想拿回去!"

我被推搡着站稳了脚跟,擦了擦嘴角的血,突然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本日记,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李小红趁乱偷偷把日记本塞进自己衣服里,转身想溜。

我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把我弟弟的东西还给我!"

李小红尖叫着扭打起来,日记本从她怀里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几页纸散了出来。

我趴在地上去捡,一页被风吹起的纸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是弟弟歪歪扭扭的字迹:

"姐,我查到了真相..."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6

我颤抖着双手捡起散落的纸页,弟弟临终前写下的话语像是一把烧红的铁钳,灼痛了我的心。

"姐,我查到了真相,陈厂长当年确实挪用款项盖了小洋楼,证据就埋在厂后院那口废弃的老井下头,我本想告诉你,但怕你为难。。。"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弟弟会在得知我流产后拔掉输液管。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发现会让我更加痛苦。

刘哥走到人群中间,举起手中的几张泛黄的账目表格。

"这些是我从档案室找到的记录,显示八二年春天,陈厂长个人账户有一笔来源不明的大额存款,正好是厂里基建资金减少的数目。"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站起身,走到陈建军面前。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我爹不是害你爹的人,他只是个敢说实话的工人。"

陈建军面色惨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道:"胡说!都是胡说!回厂子,我要当众对质!"

他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外拽,李小红见情况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我一把拉住衣角。

"你哪儿也别想去,今天这笔账咱们一起算清楚。"

厂区里一片混乱,陈建军指使几个跟他关系密切的工人偷偷往老井里灌水,嘴上却说要寻找真相。

我和刘哥看穿了他的把戏,争分夺秒地组织人下井搜寻。

"快点!水位在上涨!"刘哥系好安全绳,接过矿灯,率先下到井底。

十几分钟后,刘哥大声喊道:"找到了!有个铁盒子!"

井下水已经漫过了膝盖,刘哥艰难地托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往上爬。

就在他即将上到井口时,陈建军站在一旁,假装不经意地踢落一块石头。

"小心!"我本能地冲过去,但刘哥已经被石头擦中肩膀,痛呼一声,险些松手跌回井底。

我拼尽全力拉住他,终于把人和铁盒一起拽了上来。

刘哥的肩膀鲜血直流,但他死死护住那个铁盒不放。

"都别动!"

铁盒被撬开,里面除了发霉的账本和收据,还有一封我爹的血书,述说他如何亲眼目睹陈厂长与人勾结贪污,还因为举报被安排去最危险的车间。

我扶着受伤的刘哥坐到一旁,帮他包扎伤口,却在翻找绷带时,从他口袋里掉出一张旧照片。

“这是?"

刘哥艰难地点点头:"赵秀娥,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真相。”

“你爹不只是被打击报复,他是被有意安排到出事故的车间的。那次工伤不是意外,是谋杀。"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7

纸包不住火,井下的铁盒像一颗炸弹,在厂区炸开了锅。

陈建军站在人群中,脸色煞白,继而转为铁青。

铁盒里的账本、收据和我爹的血书被一件件摆在众人面前。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像是抓不住那即将崩塌的谎言。

“这不可能!这是栽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慌。

围观的工人们窃窃私语,目光在文件和陈建军之间来回游移。

一个老工人站出来指着账本上的数字:“这分明就是咱们厂八九年基建款的去向!”

另一个车间主任接过话:“我记得那年陈厂长家突然起了小洋楼,我们还纳闷钱从哪来的。”

陈建军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环顾四周想寻找支持者,却只看到一张张疏远、失望甚至憎恶的脸。

李小红见风向不对,第一个跳出来撇清关系。

“建军,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还以为你真是被冤枉的呢,原来你早就知道你爹的事?”

她那双会说谎的眼睛四下扫视着,寻找着能借力的靠山。

“我跟这事没关系!我只是被他骗了而已!”李小红高声嚷嚷,迅速挪到了纪检组那人的身边。

“陈建军,你爹贪污害死我爹的事,你到底知不知情?”

陈建军额角青筋暴起,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人,朝我冲来。

“赵秀娥,你毁了我一切!”

刘哥尽管肩伤未愈,仍挺身挡在我前面。

“够了!陈建军,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

那纪检组戴眼镜的人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们调查到的历年账目,与这铁盒里的数据完全吻合。”

陈建军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

“我爹临死前告诉我,说是被冤枉的,让我一定要为他报仇。”

“那你就可以栽赃我爹,把矛头指向无辜的人?”

刘哥轻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其实,你何尝不是受害者?”刘哥看向陈建军,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

众人愕然,包括我在内,都没想到刘哥会这么说。

“你被自己父亲的谎言蒙蔽了一生,把仇恨对准错误的方向。”

陈建军低着头,肩膀微微耸了耸,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我站在原地,突然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感。

"我要说几句话。"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下来。

"我爹死于工伤,我娘操劳而死,我弟弟因为没钱治病撒了手,连我自己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我指着陈建军,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只因为我相信他说的,我爹害了他爹。可真相是什么?是他爹害了我全家!"

多年积压的痛苦和委屈一下子决了堤,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但我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它们流过脸颊。

昔日里嘲笑我、议论我的工友和邻居们,此刻都低下了头。

"秀娥啊,我不知道是这样。"

王婶子颤巍巍地走上前,拉着我的手:"陈建军威胁咱们,说谁要敢跟你来往,就让谁家的工作不保!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啊!"

我看向陈建军,心中那个纠结了多年的疙瘩,忽然就解开了。

"陈建军,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恩怨两清了。"

我转身要走,陈建军却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拉住我。

"你敢走?我绝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他的眼睛里全是疯狂和不可置信。

周围的工友们齐刷刷地站在我和他之间,形成一道人墙。

"陈科长,你别太过分了!"

"欺负寡妇算什么本事!"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李小红,此刻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却被一个年轻女工拦住。

"李小红,你站住!你欠秀娥姐一个解释!"

李小红慌了神,脱口而出:"我那天只是听建军的话,故意松开了梯子,我也不知道会害得她小产啊!"

她的话像一记炸雷,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场面一时安静得可怕。

在大家的护送下,我走出了这个关了我多年的牢笼,迎面是刚刚送走冬天的春风,带着一丝暖意。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高大的厂房,耳边是陈建军绝望的怒吼。

"赵秀娥!你别想活着离开这个镇子!"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8

到省城已经整整三个月了,我在刘哥帮忙介绍的报社找了份校对工作,偶尔也协助他们调查一些贪污案。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比起从前,就像是从黑夜里走进了亮堂堂的白昼。

我时常会想起弟弟,但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心如刀绞了。

今天收到王婶子的信,说陈建军因为贪污和滥用职权被撤职查办,李小红因为多次诈骗也被拘留了,那些曾经帮着陈建军欺负我的狗腿子们,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

我摸着信纸,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是默默把它放进了抽屉最底层。

刘哥今天特意请我吃饭,庆祝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女工权益的稿子正式发表在了《工人日报》上。

"秀娥,你看你,不到半年就能写稿子了,真有你的!"

刘哥眼睛里的赞赏和别的什么,我都看得明白,但我只能报以感激的微笑。

"刘哥,没有你,我现在还在那个地方受苦呢。"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理解地点点头:"你的心情我懂,总之,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回宿舍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我撑开雨伞,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撞见了陈建军。

他站在雨里,浑身湿透,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秀娥。。。"

我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下一秒,他竟然跪在了我面前,泥水浸湿了他的裤子。

“这三个月我就像在地狱里,”陈建军声音嘶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被停职了,家里断了收入,老母亲的药都买不起。”

“你不是有存款吗?贪的那些钱呢?”

陈建军像被抽了一鞭子,身体一颤。

“全部上交了,连家里的老房子都卖了赔偿。”

他苦笑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以前那些跟着我的人,现在见了我都绕道走。”

“滋味不好受吧?”我淡淡地说,“我在那个镇子上十几年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

陈建军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知道错了,我终于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全家。”

一阵风吹来,雨水打在我的伞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当初我爹临死前,一直念叨着赵家害了我们。我就这么恨了你们二十多年。”

“可你有没有想过查一查真相?”

陈建军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我被仇恨蒙蔽了,秀娥,我真的爱你。”

我冷笑一声,“爱我?你推我下梯子害我小产的时候,也是爱我?”

陈建军浑身一震,像被扇了一记耳光。

“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我当时疯了,我。。。”

“够了。”

雨势渐大,陈建军跪在泥水中,浑身湿透,形容枯槁,像一条落水的狗。

“我去拜祭了你父亲和弟弟的坟,我把我家祖传的房子卖了,钱全捐给了厂里的工伤基金。”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的悔过书,我已经公开张贴在厂门口了。”

雨水迅速把纸浸湿,字迹晕开。

“求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秀娥,我可以从头做起。”

他向前爬了两步,想抓住我的裙角,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陈建军,你明白吗?有些伤害,道歉解决不了。”

“是我摧毁了你的家庭,害死了你的亲人,我该死!”他猛地一头磕在地上。

“够了!”我再次喊道,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

周围路过的行人都回头张望,有人认出了我,窃窃私语起来。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陈建军,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

我蹲下身,把伞移到他头顶,“你该回去照顾你母亲,我们都该向前看了。”

陈建军怔怔地抬头,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流下。

“我走了,希望不会再见到你。”

我直起身,要转身离去,听见身后陈建军呜咽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

"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咱们结婚那天起我就爱你,只是我不敢承认。"

他痛哭着抓住我的手,我却轻轻挣脱。

"爱不是伤害,也不是占有。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陈建军彻底崩溃了,他疯狂地大喊:"你要是不回头,我就跳进护城河里淹死!你信不信!"

曾经这样的威胁会让我心软退让,但现在只让我感到悲哀。

"那是你的选择,就像离开是我的选择。"

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回到宿舍,我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张藏了很久的照片,那是我和陈建军刚结婚时拍的,那时他的笑容还没被仇恨扭曲。

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轻轻撕成碎片,扔向窗外的春风。

风,把它们吹散得无影无踪。

9

一晃眼,又是一年过去了,如今的我在省报社已经能够采访撰稿了,还因为一系列揭露劳工权益的报道,获得了"优秀新闻工作者"的称号。

很多一开始不信任女记者的工厂,现在都会主动邀请我去报道,这让我感到某种骄傲。

今天收到一封特别的信,是弟弟的中学老师寄来的,说整理了弟弟生前写的小诗,已经编成一本小册子,想请我看看能否出版。

读着那些青涩却直白的文字,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这是我弟弟留在世上的声音。

我翻开弟弟的日记,找到了之前被我忽略的部分。

"姐姐总是为了我和母亲忍气吞声,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她能摆脱所有束缚,过上轻松自在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撒手了,我希望她能借机飞远一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

周末,我回到家乡,站在弟弟的坟前,带来了出版社同意印刷他诗集的消息。

"姐姐做到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的文章能帮助像咱们这样的普通人说话,让更多人不会像咱们这样受欺负。"

秋风吹过麦田,带着一种温暖而安宁的气息。

回程的路上,我在车站听说,陈建军因为多项罪名被判了五年,李小红因为更多的诈骗案件被判了八年,那个让我弟弟死去、我失去孩子的恶果,终于有了应得的报应。

就在等车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陈建军的母亲,她已经老了很多,驼着背朝我走来。

"秀娥啊,是老天让我在这儿碰见你。"

她拉着我的手,满脸的愧疚:"当年我就知道建军对你不好,可我没有制止他,我对不起你啊。"

我轻声安慰道:"婶子,这不怪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回到省城,我在整理采访资料时,意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爹和陈建军他爹年轻时候的合影,两人举着酒杯,笑得像兄弟一样。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无论将来如何,愿我们的孩子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

多么讽刺又多么悲哀,他们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所有恩怨的源头,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一些小小的矛盾和误会,被时间和各自的固执无限放大,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坐在报社办公室里,桌上摆着弟弟的诗集样书和父亲的那张老照片,窗外是熙熙攘攘的省城街景。

我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

"弟,爹,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那些伤痛已经成为我的力量,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会再为过去的阴影所困。这大概就是真正的自由吧。"

电话铃响了,编辑让我去采访一个重要的工人维护权益案例。

我合上日记,拎起相机,大步走进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