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我是将军府徒有虚名的将军夫人。
成亲五年,我已记不清裴景彦将多少女子带回将军府过夜。
但我只能忍气吞声, 因为我娘那多年沉疴,全靠裴府的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可当我娘再一次旧病复发,我去向裴景彦求药时,
他却避而不见,还让侍从传话:
“大将军说了,夫人若想拿到药引,就在屋外暂且跪等着吧。”
我跪在雨中,听着屋内不堪入耳之声一夜。
好容易等到天明,裴景彦让昨夜的侍妾拿了药引出来。
侍妾却当着我的面将药引丢进了碳炉里,肆意嘲笑:
“夫人,知道吗?这是将军的意思。”
绝望之际,贴身侍女哭得跌跌撞撞来找我:
“老夫人她趁着我们不备,吞金而亡......”
她手上颤抖捧着的,俨然是我娘的绝笔遗言:
“芙儿,娘是你的累赘,从今往后,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1
“哭哭哭,就知道装可怜,你就算哭瞎了眼睛,将军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这新侍妾白湘儿,似乎以为我的崩溃哭泣是为了讨裴景彦的怜悯。
她走过来,狠狠一脚踹到我的胸口,我将心中的悲痛化为愤怒一把拽着她摔倒在地。
“你......你”白湘儿瞪圆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侍女蓉蓉惊呼一声,见我吃亏急忙过来扶我。
“大清早就吵吵嚷嚷,还嫌不够晦气?”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睡眼惺忪的裴景彦。
他领口松垮开着,脖颈和胸前定是昨夜白湘儿留下的痕迹。
“......啊,将军,夫人她不高兴,说一定要让将军你亲自将药引给她,忽然发了脾气将药材丢进炭火炉了......”
吃了亏的白湘儿哪肯甘心,立即换了一副弱不经风样子。
裴景彦见状急忙走上前将白湘儿扶起后,眼神如刀一样冷冷射向我。
他快步向前,常年握刀征战的手一把拎起我的衣领,窒息感让我忍不住咳嗽出声。
“你竟敢欺负湘儿!你是真来求药,还是找个借口来装可怜想让我多看你几眼?”
“我......”
啪!
我还没挤出来的话被裴景彦重重一巴掌打断了。
他曾经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发疯的野牛,现在这满含愤怒的一巴掌,瞬间让我口角鲜血直流,头脑嗡鸣眼前发黑。
若不是他拎着我的衣领,我都怀疑自己的脖颈会当场折了。
“还敢顶嘴!你知道那药材可是宫里御赐的,你有几个胆子敢给我丢进火盆里撒气?我没当场杀了你已经算是夫妻情分了!”
咚的一声,还没缓过神来的我就被裴景彦像破布一样丢在了地上。
“将军消消气......前些日子吃的莲子粥倒是香得很,湘儿就去学了学怎么煮,只是需要清晨的露水......”
“好了,也是你有心了。”
裴景彦放轻语气哄了白湘儿一句,随即伸手夺过一边侍女手中的瓷瓶,狠狠砸到了我的身上。
“要是还想要你娘的药引,就乖乖滚去采露水,要是采不满,就眼睁睁看你老娘死去吧!”
他丢下一句冰冷恶毒的话,搂着白湘儿又回了房去。
“小姐,小姐......”
看着他们进去了,蓉蓉才小声哭着来替我擦拭脸颊口角的血迹。
我心中一片苦涩看着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衣带。
那是我娘的绝笔,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水泅开了些许。
忽然,那紧闭的门又打开了。
里面嗖嗖丢出来几件衣物,直直丢到我的身上。
“今早湘儿来了月事,你去给她洗了!”
我愣了愣,那衣物上的污血尚未干涸,就这么沾到了我的衣裙上。
“......我来,我来!小姐,他们欺人太甚......”
蓉蓉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想要夺走丢在我身上的脏污衣物。
我按住了她,
“不必了......你和我吃了太多年的苦,也该到头了。”
今日叫我给白湘儿洗这脏污之物,裴景彦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
不过都已不重要了。
我娘已经不在了,我已经彻底没有了在将军府委曲求全的意义了。
裴景彦,这就当我还你的最后一次恩情吧!
我们不会再有以后了。
2
我晾洗好衣物后,一夜未睡倒也毫无睡意。
望着墙头,嫁入将军府这五年来的一切......倒是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清晰起来。
初时,我是风光京城的将军夫人。
人人都说我和裴景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
直到三年前——
刚刚征战回来的裴景彦宛如地狱来的杀神,他双目通红,牙冠颤抖,那柄向来是斩杀敌寇头颅的玄铁大刀贴紧了我的脖颈:
“沈芙,你贪图虚名爱慕虚荣,竟然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我娘身患绝症!”
“只是为了个庆功宴,竟让我没能见到我娘最后一面......我裴景彦发誓此后与你一刀两断,再无纠葛!”
从那之后,我和裴景彦的婚姻便名存实亡,我也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中。
向来不近女色的裴景彦开始流连风月场所,歌楼花魁,青楼头牌,异族歌姬,他全都往将军府里带。
不避讳任何人,让我明晃晃成了将军府的笑话。
我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时候该摊开说了。
起身取下昨日已经晾晒好了的衣物,起身往裴景彦卧房走去。
“......什么?你说什么?湘儿有孕了?可她才来了月事......”
我正待敲响房门,就听到里面忽然传来裴景彦惊喜交加的声音。
是将军府的大夫:
“启禀将军,却是是喜脉没错。也有不少女子孕期落红,都是正常之事,恭喜将军啊!”
我抿了抿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什么也没说。
白湘儿是裴景彦从酒楼带回的歌姬,听说从前也是哪户的大家小姐,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只来了短短一个月,她就怀上了......
我心里自嘲一笑。
真是不枉费裴景彦夜夜宿于她房中啊。
我正发着呆,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大夫看了我一眼,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随即就听到屋里白湘儿喜不自胜的撒娇声:
“裴将军,是湘儿福大命大,才有机会被你带回将军府......您放心,我一定替裴家好好接续香火,让将军膝下儿女环绕。”
“沈姐姐做不了的事......还有湘儿替您。”
那声音由远及近,话及此处,裴景彦已经搂着怀里的女人走出来了。
我微微垂下脑袋,递上手里的干净衣物。
“将军,已经洗干净,我有一事想和你......”
我想说的是,三年前裴景彦就说了我和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我是为了我娘的病情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用自己的尊严去换取那一味只有宫中御赐才能拿到的药引。
现在我娘不在了,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里伏低做小,任人踩踏了。
可裴景彦出手打断了我的话。
他伸手一推,我瘦削的肩胛骨直接撞到了门扉上,痛的打了个颤才勉强站稳。
裴景彦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我的腹部,眼里厌恶更胜:
“说什么?说你怀孕了还故意喝避子汤,杀了我们可怜的孩子?”
他语气冷冽异常,满是愤恨。
我张了张嘴,却知道解释什么他都不会信。
因为我已经解释了太多次了,全是徒劳。
3
那段日子裴景彦的新欢是个胡人女子,跳舞跳得极好,他宠她宠得恨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
当我得知自己怀了三月身孕,还试图用我们的孩子来唤醒裴景彦的旧情。
可他对我避而不见。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只是如往日一样喝了碗养胎药,就腹痛不止,惨遭滑胎。
我本就痛苦不已,多日不见的裴景彦却气冲冲地冲进我的房间,将我一把掀翻在地。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好恶毒的心,有气冲我撒就好,何苦残害我们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安胎药里,有一味来自西域的毒花。
我解释了太多遍,裴景彦不但不替我伸张正义,反而说是我狗急跳墙栽赃陷害。
他一定不知道,我又怀孕了。
因为两个月前他的一次醉酒泄愤。
可我不想说,也没必要说。
裴景彦的新欢也怀了孕,我的孩子,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真是晦气东西,我们走。”
裴景彦冷哼一声,自己一个人大步超前走去。
可白湘儿却没动。
她一眼瞥到我之前洗衣服变得红肿的手指,一把抓住:
“姐姐,你的手指没事吧?怎么肿成萝卜了?”
我来不及躲闪,白湘儿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住我的手指,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我忍不住直接惨叫出来。
“......好痛!”
我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白湘儿却忽然身子一矮,像是被人推倒一样跌倒在地。
“......姐姐!人家关心一下你,你为什么要推我!”
她立刻开始哭哭啼啼起来。
我们的动静瞬间吸引了裴景彦的注意。
“......湘儿!”
他直接无视了脸色惨白的我,几步过来把假摔在地的白湘儿紧紧抱在怀里。
“将军......你,你不要怪姐姐,她不是故意的......”
白湘儿手指抓紧裴景彦的衣襟,紧皱眉头,一副虚弱的模样哭哭啼啼。
“......该死的,你是故意的!”
裴景彦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非常难看。
他将怀里的女人交给一旁的侍女,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不是我!”
可我只来来得及辩驳了一句,裴景彦拎起来我,像丢小鸡仔一样重重将我摔在了石板路上。
腰背传来的钝痛让我几乎瞬间晕厥过去。
下一秒,我就感觉我的小腹剧痛,下身流出一股熟悉的暖流。
我知道,这个肚中的孩子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裴景彦你好狠的心,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后,是否会后悔?在失去意识前,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4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侍女蓉蓉的卧房里。
我在将军府没什么地位,蓉蓉更是被下人欺负。
这里只有一扇小床,阴暗潮湿,充满着一股霉味。
可我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干净,还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一看就是蓉蓉特意清洗晾晒的。
“小姐......小姐你醒了!大夫说你现在没事了......你感觉还好吗?”
蓉蓉哭着握紧我的手。
我张了张嘴,苦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
“我没事......孩子......孩子没了吗?”
看着蓉蓉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心里早都有了答案。
不过心里除了苦涩,更多的是轻松。
我已彻底对裴景彦心灰意冷,只待带上母亲的骨灰,离开将军府,再也不回来。
“我娘她......”
“小姐放心,从前的家仆在守着老夫人的尸骨,等小姐能下地了再去探望......”
我动了动虚弱不堪的身体,咬紧牙关,猛地用手一撑坐了起来。
“走,现在就去。”
......
裴景彦不放心白湘儿,甚至特意让人去宫中求了御医来替白湘儿诊治。
御医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认白湘儿无事,裴景彦这才松了口气。
“将军若是无事,那我就先回宫里了。”
“太医且慢,我这里有位沉疴病人,想请你帮忙看一看。”
御医收拾好药箱,正待告辞,就听得裴景彦声音闷闷地开口了。
这位少年得志的大将军从来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御医自然也就答应了。
“将军......你可是还在担心姐姐的娘亲?她自己不急不慢的,还把那么稀罕的药引给烧了......”
白湘儿似乎有点不满,一路上嘟嘟囔囔。
但裴景彦罕见地没有搭理她,只是沉默地走着。
沈芙这些年受了这么多屈辱,为什么还肯在将军府唯唯诺诺地呆着?
是太爱自己吗?
裴景彦已经有些不能确定了。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是为了沈老夫人。
沈家遭逢变故,岳父早已离世,家中又只有沈芙一个独女。
若是离了他裴景彦,沈老夫人的病无药可医,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沈老夫人活着,沈芙就一日不得离开。
他就可以......一直折磨报复她,直到自己放下仇恨的那日。
可到了往日沈老夫人养病的别院。
他只看到了房梁上飘荡的白布,和弥漫在空中的纸钱灰烬。
裴景彦的心瞬间咯噔了一下。
“......人呢?”
正在打扫庭院的仆役匆忙过来禀报。
“回将军......沈老夫人,已经在三天前吞金自尽了。”
有位一直留在这里照顾沈老夫人的老嬷嬷曾经照顾过裴景彦。
她看着裴景彦脸色瞬间苍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将军......您,您还是去好好安慰一下夫人吧。前些日子刚刚诊出来有了身孕,前几个月正是需要安稳养胎的时候。”
“......什么?你说什么?”
第2章 2
5
嬷嬷被吓到了,但还是颤颤巍巍开口。
“夫人她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小产了,今天早上才来接了老夫人的骨灰,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景彦忽然很暴躁,朝着嬷嬷大吼一声。
看着眼前的众家仆立刻吓得跪倒,裴景彦忽然觉得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算了,等夫人回来,立刻去通知我。”
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似乎是等急了的白湘儿立刻朝着裴景彦怀里依偎过去。
她纯洁可爱的脸上摆上了一副最恰到好处的娇媚笑容。
“将军,怎么去得这么久啊,老夫人如何了?这本来是姐姐该关心的事,你真的仁至义尽了......”
裴景彦的眉头不自觉皱了皱,没有回答。
他记不清和沈芙闹掰后,自己到底带回来过多少女子。
有害羞的小家碧玉,也有豪放的胡人舞女。
但不管她们有多么好看的面容,他都很快就觉得乏味,面对有些想要借机攀附将军府的人,更是厌烦至极。
之所以将白湘儿留在府中这么久,是因为他似乎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看到了曾经沈芙的影子。
同样是名门大家出生的女儿,同样是家道中落。
白湘儿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眼击中了他——
裴景彦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恨沈芙,可以就这样将白湘儿完美当做沈芙的替身。
可时间越长他越发现,他根本骗不了自己。
白湘儿精于算计,每每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她演练过最合适的神情。
每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永远比不上沈芙的娇憨可爱和真性情。
为什么......为什么沈芙当年要做那种事?让他永远原谅不了的事!
看着裴景彦一直沉默,罕见地没有理会自己。
白湘儿只道是他还在生沈芙的气,放软了声音继续娇滴滴撒娇。
“将军,你看我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你要不来摸摸咱们的儿子?别生气了......”
裴景彦忽然眼睛一转,盯上了白湘儿。
那视线少了几分往日的柔情,反而多了些审视的味道。
这让白湘儿脸上的表情露出了几分裂痕。
“......将军,你......”
“你来将军府多久了?”
“......一个、一个半月。”
白湘儿莫名有些心虚。
裴景彦又打量了一下她,嘴角弯起一丝微微的弧度,闭上眼睛不言语了。
他满脑子都是方才嬷嬷告诉他的话。
沈芙怀孕了......
他恨她的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那个被沈芙私自流掉的孩子。
裴景彦一直认为,他和沈芙的恩怨和孩子无关,若是沈芙生了他们的孩子,他必然会当做心肝宝贝来疼爱。
可她......可她竟然那么心狠自己喝了堕胎药!
只是自己从未想过,他和沈芙,竟然还能有第二个孩子。
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自己还是像沈芙?
裴景彦微微闭上了眼。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地,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6
“将军......今天有灯会诶,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走到一处闹市,白湘儿忽然叫停了马车,撒着娇央求裴景彦。
裴景彦心里莫名升起几丝烦闷,但没说什么,还是依着白湘儿下了车去。
灯会人很多,白湘儿好像看什么都有趣。
一会儿嚷嚷着要看新首饰,一会儿又要去买新鲜糕点。
裴景彦也不是第一次陪她出来逛街,但这一次,他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烦躁和无趣。
正发呆的时候。
裴景彦的眼神忽然钉在了一个方向。
那是一辆素净的马车,车帘掀开了一瞬,可就这么一瞬,恰好被他落在了眼里。
“沈芙......沈芙!”
裴景彦也顾不上身边的女人,更是直接丢了刚取来的糕点,大步朝着那辆马车跑去。
只可惜灯会人实在太多,就算身手再如何矫健,裴景彦也还是跟丢了马车。
“......妈的,去哪了?”
裴景彦愤怒地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草。
白湘儿终于气喘吁吁追了过来。
“将军......”
她不满地拉住裴景彦的衣袖:
“你怎么这么对人家,说好陪我逛灯会的......”
“闭嘴!”
“我还有事,你再叫嚷一句就再别回将军府!”
裴景彦心里积攒的怒火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地甩开了白湘儿的手,大吼了一声。
白湘儿一个趔趄,撞到了身后的栏杆。
可她看到裴景彦这样暴怒的样子,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咽下委屈点点头忍痛。
裴景彦很快走得没影了。
白湘儿的后背还隐约传来方才撞击的钝痛。
她习惯性地想撇撇嘴委屈落泪,可突然发现......
现在没人吃她这一套了。
7
那日我去处理了母亲的后事,虽然她过世不久,于礼数不合。
可我相信,她也不愿再在将军府多停留半日。
看着母亲在火中化为尘土,我一时竟不知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
仆从不忍心告诉我,我却要坚持问。
他们吞吞吐吐说,我娘的沉疴近日来发病次数越来越多,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次发病都痛不欲生,不停叫着我的名字。
如果当初隐瞒了裴伯母的病情真的是我的错,那也应该报应在我的身上才是!
我的指甲将手心硬生生抠破,却仍是哭不出一滴泪来。
当年——
初上战场的裴景彦一战成名,打破了很多老臣说他黄毛小儿的言论。
那一战几乎轰动了全国,在半年的时间里,连接攻下七座丢失的城池,逼得蛮族主动求和。
可也就在他刚领大军离开的时候,裴伯母就得了重病,一直靠猛药吊着才勉强等到了裴景彦班师回朝的时候。
她是在庆功宴的时候去世的。
我哭着求她,让她不要再瞒着裴景彦了,但裴伯母撑着最后一口气阻止我:
“这是景儿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是他重塑裴家声望的时刻,我不能拖累他,我要让他风风光光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
裴景彦开开心心从庆功宴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哭到几乎晕厥的我,还有刚刚咽气的裴伯母。
我百般和他解释,侍从也百般替我解释。
可疯了一样的裴景彦根本不听,甚至一心想要杀了我替自己的母亲偿命。
“是母亲一个人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大,什么战功,什么荣誉,都比不得母亲的养育之恩半分!”
“是你,是你沈芙害死了我的母亲!天下之大,若是我早早知道,我一定能找到可以治好她的神医良药!”
“死的人怎么不是你?你去给我母亲偿命!”
......
那一句句绝情的话还在我的耳边不停回响着。
陪伴着我这三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我能辩解什么呢?
裴景彦和裴伯母,总要对不起一个人。
可是这几年对我的身心折辱,还有我那不幸去世的两个孩子......
我想,纵使我有天大的错,也都应该消弭了。
我要离开,去一个再也没有裴景彦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收拾细软的时候,本来想带走很多东西,但是左看看右看看,却又没什么好带走的了。
我和裴景彦是青梅竹马,他曾送过我很多小像,可早在我们决裂的时候,他亲手撕碎了它们。
后来成亲前,他送过我一套南海珍珠首饰。
他说这是皇家对裴家多年战功的赏赐,我是最值得拥有它的人。
然而他后来领回来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她拿走一枚耳坠,她又拿走一枚发簪,倒不是他真不在乎这套首饰,纯属是想恶心我罢了。
他的人都变了,一套首饰还真的以为我会在乎吗?
还有许许多多东西......是他亲手赠予我,又再亲手毁去。
好像,我真的只需要带走自己和娘亲,就足够了。
在离开京城前,我听着灯会上的欢声笑语,又想起来幼年时父亲还在的时光。
我掀开马车车帘,又最后看了一眼这热闹的京城。
从此往后,和我再无瓜葛。
8
没有管白湘儿,裴景彦骑着马飞奔回了将军府。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总是想起来之前那个马车里的女子。
真的好像沈芙......是她吗?可她向来柔弱顺从,对自己百依百顺。
就算她娘已经不在了,她一个人更是如浮萍一般,能去哪里呢?
虽然一直这么劝着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裴景彦越来越心虚。
其实之前有过很多次,他想着,等再发一次脾气,就和沈芙和好,不再互相折磨了。
但看着沈芙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他又莫名其妙地开始生气。
他宁可和她针锋相对,真的变成一对怨侣,
“算了......肯定不会是她。”
裴景彦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还是走进了自己府中。
他一路忐忑不安地去了往常沈芙居住的偏院。
自从三年前的争执,他们就开始分房睡了。
她怀孕了......自己这次的态度应该要好一些。
天热了,要不让沈芙搬回去住?或者每日叫人多送来些冰块和解暑的糖水......
正胡思乱想着。
裴景彦瞬间呆愣住了。
因为......
偏院空无一人,甚至连院中常常精心照顾的花草也不见了。
“人呢?”
“沈芙?”
裴景彦忍不住大吼大叫起来。
旁边干活的仆役似乎被这声音惊动,赶紧跑了过来。
“院子里的花草呢?那不是沈芙最爱惜的东西吗?等夫人回来要你们好看!”
裴景彦忍不住迁怒了仆役。
仆役吓得双腿发抖,战战兢兢解释:
“回将军......是,是夫人嘱咐小的们把花搬走的,说是这里以后不会有人住了,需找个有心
人好好照顾......”
“你说什么?为什么会没人住了?”
裴景彦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铁青的吓人。
“夫人、夫人她说要离开京城......”
眼看仆役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裴景彦也无心再去理会,拔脚就往屋子里跑去。
都没了......都没了......
或许这房间原本就是这么空?
是啊......全是自己亲手毁掉的。
那些曾经画给沈芙的画,赠她的金银首饰,送她的各种稀奇小玩意......
不是被自己撕了砸了,就是故意送人了。
沈芙唯独喜欢些书,如今这些书册安安静静躺在书架上,显得越发凄清。
裴景彦眼尖,一眼看到了书岸上留下的一份书卷。
他只打开了一眼,手指就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
和离书。
9
不......不......
一向乖顺如沈芙,她怎么可能会自作主张留下这个东西突然离开?
“人呢!来人!”
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发泄自己的怒火和惶恐。
捏皱了手里的和离书,似乎还不解气,又顺手想抄起书桌上的砚台砸了。
可拿到手里才想起来,这砚台也是自己曾经送给沈芙的礼物。
因为它太不起眼,才在这么多年的争执中幸存下来。
府中管家很快赶了来。
“去,去给我找找夫人!问清楚她去哪了!”
“不管她现在在干嘛,都给我把她好好地带回来!”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任何人!”
......
直到夜深了,管家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将军,夫人的马车......确实是出城了,但是实在是不太起眼,也没人知道马车出城后的去向。”
“还有就是......问过给夫人看诊的大夫......”
说到这里,管家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颤抖起来。
“夫人她......她小产了,孩子没了。”
10
我的马车一路安静地离开京城,和我之前拜托的朋友家的商队汇合,终于安安稳稳地到达了南州地界。
我还是第一次来南方。
这里气候湿润,虽然雨水多了些,但安宁静谧,是我喜欢的安身之地。
我拜托朋友,在这里替娘亲找了处风水好的墓地。
虽然没办法和爹合葬了,但我会永远在这里陪着我娘,直到我寿终正寝的那日。
扫完墓,我路边找了处面摊准备吃碗阳春面。
我听到旁边桌的商人在聊天。
“哎,你们听说了吗,最近战事又起,裴将军又去边境了。”
“啧,他也是真的心力交瘁啊,你们不是京城来的不知道,前几个月听说将军夫人突然闹离婚,人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这都不算,他府里有个能闹事的侍妾,借着自己怀孕想要趁机上位......”
“嗨,这都不算最吓人的——你知道怎么了吗?这侍妾原本是歌楼歌姬,那孩子早在进将军府前就怀上了!”
“裴将军还是个聪明人,估计是日子对不上,最后顺藤摸瓜,这侍妾竟然是自己政敌安插进来的,孩子也是人家的......”
......
我听着商人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只是一边听热闹一边默默吃面。
我本以为听到裴景彦倒霉的消息,会幸灾乐祸,亦或是有身为当事人的叹惋。
可真的听到耳中,我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
仿佛过往和裴景彦认识的岁月都是小说话本中的故事,和自己毫不相关。
现在的我只是这江南小城一个普通的女先生,平日里在女子私塾教教书,闲了就画幅画,看看书,完全可以维持自己的生计。
更何况......
“芙儿,你怎么自己去扫墓了?今天下雨,我说了送你去的。”
一个人忽然坐在了我的身边,手里的剑顺手放在了饭桌上。
“店家,再来二斤牛肉!说了你这么瘦弱,多吃点肉补补身体,光吃面怎么行?”
我笑笑摇摇头,看着眼前忽然落座的俊朗侠客:
“ 洛衡,你怎么找到我的?”
“猜都猜到了,每次你扫完墓,都要来这里吃饭的。”
当时我的马车跟着朋友的商队来南州,路上我就认识了 洛衡。
他身手不凡,是朋友特聘的护卫。
不知怎的,他来到南州之后,竟也没有离开,就这样一直陪我留了下来。
他渐渐听说了我以前的事,也曾愤怒无比,说要替我斩了裴景彦和那些欺负过我的侍妾。
吓得我连连阻止。
裴景彦是一国栋梁,先不说还需要他保家卫国,我也不想再因为他染上任何恩怨。
早在我留下了和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发誓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
吃过饭。
洛衡安静撑着伞,我走在他身边。
“......你留在这南州也很久了,不打算继续去云游吗?”
洛衡沉默了片刻,轻笑出声。
“之前云游四海,是因为心无所依。但是现在......我有了想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知道他的意思, 洛衡是个温柔且靠谱的人。
只是暂时......我还想过一段自己安安静静的日子。
11
当天晚上,我养的小猫忽然要生崽了。
洛衡看我一个人担心,就干脆留宿了下来。
他好像很有经验,一会儿去安抚大猫,一会儿去检查已经出生的猫仔的情况。
我就只能担心地站在旁边看着。
“......沈芙,你才离开半年,就已经找到新欢了?”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如霹雳一样炸开在我身后。
我沉默了片刻,转过身去。
就看到此刻本该在边疆战场的裴景彦,气喘吁吁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满面怒容望着我。
“你不是应该在战场上杀敌吗?主将私逃,这好吗?”我轻描淡写开口。
“......我没有!”
裴景彦愣了几秒出口反驳。
他皱起眉头,几步跑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战事基本平定,我忽然听说了你的消息,所以才......跟我回家!”
我也拧起了眉毛,用力挣脱出自己的手。
“裴将军,请自重!和离书我已经给你了,我们现在没有什么瓜葛了,不要动手动脚。”
听到和离书三个字,裴景彦的脸庞很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他的眼神也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
“我没签,我没签!”
裴景彦的声音甚至都有些颤抖。
他忽然放软了声音,带着些哀求的意味。
“......对不起,之前都是我的错......”
“你走了之后,老管家也耐心给我重新解释了我娘的事,我又去看了娘曾经留给我的书信。她......我相信了是她不让你告诉我的,她一心希望我光耀门楣。”
“是我太蠢,是我被痛苦蒙蔽了双眼!我不肯恨自己,更不愿恨我娘,所以我将所有怒火推到了你的头上。”
“白湘儿她进大牢了......我再也不会找别的女人回来,我们就像从前那样,好好地重新生活在一起......”
我冷冷看着他讲话,没有任何表情。
“裴景彦!”
我忽然打断了他。
“你不会以为只要你浪子回头,我就会在原地原谅你吧?”
“我曾经也给过你机会,甚至在你带第一二三个女人回将军府的时候,我还在劝说自己原谅你。”
“可是呢......你纵容你的女人害死我的孩子,甚至亲手杀了我们第二个孩子!”
我想起那两个可怜的宝宝,忍不住又捏紧了拳头。
“我沈芙,这辈子和裴景彦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我的这句话,显然狠狠戳到了裴景彦的心头。
他的脸色更黯淡了,整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不......芙儿,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你喜欢这里,我可以辞了大将军——”
“请自重!”
看着裴景彦又想靠近我,方才一直照顾小猫的洛衡一个闪身,挡在了我和裴景彦之间。
他冷笑一声:
“你要是尊重她,就再也不要来打扰她。”
“如果所有错都能弥补,那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么多遗憾和痛苦了。更何况......当年你娘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让你能当一个合格的大将军,如今你就要这么放弃,所以那三年来你对沈芙的折磨又算是什么笑话?”
洛衡的一席话,让裴景彦彻底崩溃了。
偌大的身躯,就这么摇晃了几下,整个人滑到了地面上,无助地抱住了脑袋。
“走吧,小猫生完了。”
洛衡麻溜地抱起来一窝小猫和大猫,带我进了屋去。
我不知道裴景彦什么时候离开的,第二天早上我再出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再一次听到裴景彦的消息,是三年后。
大将军裴景彦率众直捣蛮夷老家,算是彻底解决了边境战祸的问题。
只是......他身中数箭,还坚持在前线领军。
裴景彦,死在了庆功宴的那日。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是有些感叹地叹了口气。
他也算是到死都没辜负裴伯母的期望。
可这感叹也只是对一员大将逝去的叹息,属于我的那个裴景彦,早死在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在院子里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收拾野菜的洛衡,脸上终于忍不住浮出了笑容。
属于我的幸福,还有很久,很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