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这名字在韩灵雪舌尖滚过千百遍,此刻却全然化作一种庞大而混乱的感官洪流,劈头盖脸砸向她。自打她懵懵懂懂跟着那股越来越浓烈的食物香气踏入这片喧嚣之地,整个人便像只被丢进巨大米缸的小老鼠,连眼珠都转得有些滞涩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无数鞋底磨得油亮,曲折蜿蜒,如同迷宫。她曾信心满满地循着一缕刚出炉的芝麻烧饼那焦脆诱人的香气猛冲,却在下一个街角迎面撞上整条街浓郁霸道的卤煮火烧味;她试图追踪一缕清甜糖丝拉出的痕迹,却被旁边铺子里“哗啦”一声泼出的、带着浓烈醋味的刷锅水惊得跳开,鼻尖里瞬间只剩下酸涩。每一次自以为精准的转向,最终都莫名其妙引向一个飘着咸鱼腥气或者廉价脂粉香的死胡同。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细软的绒毛,粘在皮肤上,痒得难受,连带着那根引以为傲、向来精准无比的“灵鼻”也仿佛在无数气味乱流的冲击下暂时失了灵。
“这京城……是拿气味当路障使的吗?”她小声咕哝,懊恼地揉了揉撞在某个粗糙木柱上的额角,疼得龇牙咧嘴。
然而,迷路带来的挫败感,在下一波汹涌澎湃的感官盛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终于挣扎着挤出了那片气味混沌的窄巷迷宫,视野骤然开阔。眼前的长街,如同一匹镶金嵌玉、流光溢彩的巨幅织锦,在她面前轰然抖开。两侧是望不到头的楼阁商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漆栏杆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数不清的货摊见缝插针地挤占着每一寸空地,货品堆叠如山,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灼伤眼睛:胭脂水粉摊上,是娇嫩的粉、艳丽的红;绸缎庄前,是沉静的蓝、华贵的紫、跳跃的金;杂货铺里,瓷器釉面反射着冷光,铜器则透着暖黄。更别提那些悬挂着的各色幌子,在微风中招摇,如同无数挥舞的手,急切地召唤着路人。
声音的潮水更是汹涌澎湃,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无孔不入。卖油郎敲着梆子,清脆的“梆梆”声带着节奏穿透喧嚣;锔锅锔碗的匠人拖着悠长的调子吆喝;卖花姑娘的声音清亮如铃铛;更别提那些此起彼伏、声嘶力竭的兜售声:“新出炉的肉包子!皮薄馅大十八个褶儿嘞——”“瞧一瞧看一看了啊!祖传秘方糖葫芦,甜掉牙喽!”“上好的胭脂,通州来的水粉咯——”……无数的声音交织、碰撞、叠加,形成一股巨大而无序的声浪,在韩灵雪耳边嗡嗡作响,震得她脑仁都有些发晕。
可这一切的混乱,都被那空气中无所不在、千变万化的香气牢牢统御着,编织成一张无形却无比诱人的网。新鲜出炉的芝麻烧饼,焦香霸道地撕开空气;滚油锅里炸着的金黄油条,带着蓬松的诱惑;甜腻得近乎粘稠的糖人气息,丝丝缕缕勾人馋虫;厚重浓郁、香料复杂的卤肉香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十足的底气;还有烤红薯的软糯甜香、炒栗子的焦糖芬芳、酸梅汤的清凉酸甜……无数种气味分子在阳光蒸腾的热浪里翻腾、碰撞、融合,形成一股庞大而混乱,却又奇异和谐的美食交响乐。
韩灵雪彻底沦陷了。她站在街心,小巧的鼻翼如同灵敏的蝶翼,飞快地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葡萄,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胸腔里那颗心,被这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刺激得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口。
“哇!”她对着一个吹糖人的小贩摊位上那活灵活现的金色糖龙,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惊叹。
“天哪!好香!”她又猛地扭头,被旁边铺子里刚泼出来的一勺滚烫红油辣子的焦香气味勾得口水汹涌,眼睛都直了。
路人纷纷侧目。这穿着半新不旧粗布衣裙、风尘仆仆的小姑娘,脸上那混合着极致兴奋与纯粹馋涎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直白,与周遭矜持或忙碌的行人格格不入。几个衣着体面的妇人掩口轻笑,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几个挑担的汉子则咧嘴露出善意的笑容。
韩灵雪浑然不觉。她的心神,她的魂魄,早已被这满街的烟火香气牢牢攫取。就在她几乎要迷失在这气味海洋里,琢磨着是先去啃一口那油亮的烧鸡,还是先尝一串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时——
一股香气,一股极其霸道、清冽又馥郁的香气,如同无形的箭矢,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周遭所有混沌的气味屏障,精准地攫住了她!
是桂花香!
但这绝非寻常巷尾院落里那若有似无的幽香。这股香气异常纯粹、饱满、圆融,带着阳光曝晒过的蜜糖般的甜润,又糅合了清冷露水的微凉气息,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才得以凝聚的糕点烘烤后特有的暖融融的焦香底蕴。它如此强势,如此独特,仿佛在宣告自己是这气味王国中当之无愧的君王。
韩灵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嗅到了顶级猎物的灵猫。所有的迷惘、所有的旁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的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这条无形的、由极致桂花香铺就的路径。
几乎是凭着本能,双脚已经先于意识迈开。她拨开挡路的人群(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撞开一个挡道的货架(小贩的叫骂声被她甩在身后),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那香气如同无形的磁石,牵引着她穿过喧闹的街市,拐过几个街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甜美诱惑。
终于,她猛地刹住脚步。
眼前是一座气派的二层楼阁,飞檐翘角,朱漆雕窗,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三个笔力遒劲的大字——“蜜意斋”。那股霸道绝伦的桂花香,正是从这里,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
韩灵雪的目光瞬间被牢牢钉在了那流光溢彩的橱窗上。一层透明的琉璃后面,仿佛封印着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甜美梦境。金黄油亮、点缀着点点蜜渍桂花的菱形糕体,在光线下泛着诱人的琥珀光泽,那是桂花糕!旁边是玲珑剔透的水晶饺,薄如蝉翼的皮儿包裹着隐约可见的翠色馅料;还有层层叠叠、酥皮纤薄如纸、形似含苞荷花的荷花酥;更有小巧精致的栗子酥、玛瑙般莹润的红豆糕……每一款点心都如同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散发出致命的、混合着油脂、糖分、面粉与花果精华的甜美诱惑。仅仅是看着,舌尖仿佛就已尝到了那千变万化的美妙滋味。
然而,最致命的不是这些,而是蜜意斋那扇敞开的、不断吞吐着衣着光鲜顾客的雕花木门旁,悬挂着的一块小小木牌。上面的墨字清晰刺眼:
“御品·金桂凝香糕,本日限量,仅余三份。”
“三份”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韩灵雪的心尖上!
饥饿的胃袋瞬间拧紧,对顶级美食的渴望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体内那点修炼得马马虎虎的内力,在极致的渴望驱动下,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什么排队,什么规矩,什么身处闹市众目睽睽……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目标——柜台后方,那位穿着锦绣华服、头上簪着赤金步摇的贵妇人,正慢条斯理地从殷勤的伙计手中,接过一个用细篾丝编织、贴着“蜜意斋”金箔标签的精致点心盒。那盒子里,正是最后一份“金桂凝香糕”!
“我的!”一个无声的呐喊在韩灵雪脑中炸开。
就在那贵妇人白皙的手指即将稳稳扣住盒提手的刹那——
韩灵雪动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征兆。丹田内那点微薄却沸腾的气猛地一提,脚尖在青石板上狠狠一蹬!娇小的身影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如同一支离弦的弩箭,带着破空之声,“嗖”地一声拔地而起!目标直取那妇人手中,那散发着无上诱惑的最后一盒桂花糕!
她眼中只有那盒金桂凝香糕,澄澈如蜜,香气如钩。空气在她耳畔撕裂出尖啸,下方攒动的人头、惊呼的面孔、华丽的铺面招牌……都化作了模糊而遥远的色块背景。指尖距离那描金的盒角,似乎只有咫尺之遥!
然而,她低估了两件事:一是京城建筑那令人窒息的密度与高度;二是顶级点心的诱惑,足以令她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在生死攸关的“飞行”中分神。
就在她身体划过最高点,正要精准下扑攫取目标的千钧一发之际,眼角的余光,鬼使神差地被蜜意斋旁边一家铺子橱窗里,一碟堆叠得如同宝塔、撒着雪白糖霜的云片糕牢牢吸住!那层层叠叠的雪白,那细腻的质感……
脑中“嗡”地一声,计算好的俯冲轨迹瞬间出现了极其细微、却足以致命的偏差。
身体,带着巨大的前冲惯性,遵循着新生的、偏离目标的弧线,继续向前、向上——
“咔嚓!轰隆——!”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瓦片碎裂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蜜意斋内外的喧嚣!
正午的阳光被粗暴地撕裂开一个狰狞的大洞,粉尘混合着破碎的琉璃瓦片、断裂的椽子木屑,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蜜意斋内,那布置雅致、弥漫着甜香的空间,瞬间被刺目的天光和呛人的尘土笼罩。
店内顾客的惊呼尖叫刚刚拔起,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场景掐断了喉咙。
顾砚舟正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他刚刚付完一笔数目不小的银票,修长的手指正搭在三个垒起的、印着“蜜意斋”金箔签的精致点心盒提手上。这是他特意从户部衙门告假片刻,亲自来挑选的。一盒是准备送去给那位以美食家自居、口味挑剔至极的恩师;一盒要犒劳跟着自己熬了几个通宵查账的得力下属;最后一盒,则是那“金桂凝香糕”,连他自己都未曾尝过,是预备带回府中,独处时细细品味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色云锦官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衬得他清俊的侧脸愈发如玉雕般沉静。京城“冷面玉郎”的名号并非虚传,他眉宇间总凝着一层疏离的霜色,薄唇微抿,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淡漠。此刻,他正垂眸看着那三盒点心,盘算着待会儿回衙门的公务,神情是惯常的平静无波。
然而,这平静,在头顶那声恐怖的碎裂巨响炸开的瞬间,彻底粉碎!
顾砚舟猛地抬头。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他清晰的瞳孔中,倒映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破碎琉璃瓦和断裂木料,倒映着刺目的天光,以及——那裹挟在烟尘与碎屑之中,如同陨石般直坠而下的不明物体!
一个带着浓烈桂花甜香与呛鼻尘土气息的身影!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本能反应,仅仅是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砰——!!!”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头发颤的闷响,狠狠砸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耳膜上,更结结实实砸在了顾砚舟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被狂奔的烈马正面撞中!顾砚舟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贯下,眼前猛地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挪了位。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被撞得完全失控,踉跄着向后猛退,“咚咚咚”几步,沉重的官靴将光洁的地板踏得闷响,后背“哐”一声重重撞在身后的雕花隔断上,才勉强止住颓势,没有狼狈地摔倒。
然而,他稳住了身体,却没能稳住手中的东西。
“啪嚓!哗啦——!”
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那三个被他提在手中、价值不菲的点心盒,在剧烈的撞击和脱手下,如同三朵脆弱的花,瞬间被抛飞、砸落、解体!
精致的手工细篾丝盒子四分五裂!盒内那些耗费名师心血、价值千金的点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抛撒,上演了一场惨烈而甜腻的“天女散花”!
金黄油亮的桂花糕在空中便碎裂开来,金黄的糕体混合着粘稠的蜜渍桂花酱,率先糊上了顾砚舟前襟那片象征身份的月白色云锦;紧接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饺砸在他肩头,薄皮瞬间破裂,翠绿的馅料混合着汤汁溅开;最惨烈的是那层层叠叠、酥皮薄脆的荷花酥,如同被投入石磨般,在他胸前彻底解体,细碎的酥皮、粉色的莲蓉馅、雪白的糖霜……混合着之前糊上的桂花酱和翠绿馅料,如同打翻了最疯狂的调色盘,以一种极其不堪的方式,瞬间将顾砚舟那身价值千金的官袍前襟彻底覆盖、浸透!
浓郁到发腻的甜香、果酱的酸香、油脂的焦香、还有馅料的复杂气息……与呛人的粉尘、破碎木料的生涩味道,在空气中疯狂地搅拌、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漩涡。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这一片狼藉、甜腻、刺鼻的灾难现场。
蜜意斋内,死寂无声。所有幸存的顾客和伙计都如同泥塑木雕,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惨剧中心。
顾砚舟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散落的墨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惨白、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着主人内心滔天的巨浪。月白色云锦官袍的前襟,此刻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华贵模样,只剩下大片大片粘腻、斑斓、还在缓缓往下流淌的糊状物,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污秽不堪。奶油、果酱、糕点碎屑死死地粘附在昂贵的织料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滴答…滴答……”
一滴粘稠混合着桂花蜜的奶油,顺着他官袍的下摆,不堪重负地坠落,砸在同样狼藉一片、散落着点心残骸的光洁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得刺耳的声音。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可怕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顾砚舟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冰冷刺骨,仿佛瞬间将整个蜜意斋拖入了数九寒冬。离得近的几个伙计,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额角,一道青筋如同苏醒的毒蛇,在他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地凸起、跳动。一下,又一下,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节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张俊美无俦、曾令无数京城闺秀心折的面容上,万年不变的冰封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蛛网般蔓延的裂痕。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寒霜,薄唇抿成一条锋利如刀的直线。那双总是沉静淡漠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黑色风暴,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毁灭欲,直直刺向那灾难的源头——那个还晕乎乎坐在满地狼藉中的罪魁祸首。
而此刻,韩灵雪正晕头转向地揉着自己嗡嗡作响、隐隐作痛的额角。眼前仿佛有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在乱飞,耳朵里也灌满了嗡嗡的轰鸣声。刚才那一下撞击着实不轻,她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铜钟里,然后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她甩了甩昏沉的脑袋,试图驱散眼前的金星和耳中的嗡鸣。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的“尸体”——破碎的篾丝盒子残骸,被踩踏得不成形状的桂花糕、水晶饺、荷花酥……它们曾经是那样精致诱人,此刻却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屠戮,混合着尘土,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甜腻气息。空气里弥漫着复杂到令人窒息的味道:点心破碎后浓烈的甜香,新鲜木屑的辛辣,灰尘的呛人,还有……一种极其危险、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煞气?
韩灵雪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顺着那冰冷煞气的来源,茫然地抬起了头。
然后,她的视线凝固了。
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个……极其诡异的“人”。
他穿着一身质地极好、但此刻已完全看不出原貌的袍子。月白色?大概吧。只是那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如同调色盘打翻后混合搅拌过的粘稠物质——金黄的桂花蜜酱、翠绿的馅料、粉色的莲蓉、雪白的糖霜和奶油……这些颜色以一种极其抽象、极其不堪的方式,厚厚地糊满了他的前襟、袖口,甚至还有几块可疑的糕点碎屑粘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上。甜腻的汁液正顺着衣袍的褶皱缓缓往下流淌,滴落。
这简直就像……就像……一个刚从巨大奶油蛋糕里捞出来的……人形点心?
韩灵雪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试图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然而,当她的目光终于对上对方那双眼睛时,所有的混沌瞬间被冻结、驱散!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冰冷。锐利。深不见底。翻涌着足以将人灵魂都碾碎的黑色风暴。里面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死寂的、绝对零度的寒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蝼蚁般的漠然,以及……一丝被彻底触犯底线后,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暴戾。
被这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韩灵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冻得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粗重而惊恐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那“奶油人”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此刻也同样沾满了黏腻的糕点污渍。而他的掌心,赫然躺着半块侥幸未在刚才的撞击中彻底粉碎的荷花酥。粉色的莲蓉馅从破裂的酥皮里挤出来,沾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那半块残骸上,眼神幽深得如同两口寒潭。然后,在韩灵雪惊恐的注视下,他那只沾满污渍的手,五指猛地收紧!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的脆响。
那半块曾经精美绝伦的荷花酥,在他掌心瞬间被捏爆!酥皮彻底化为齑粉,粉色的莲蓉馅如同被碾碎的内脏,从他指缝里粘稠地挤溢出来,滴滴答答地混入他袍子上那片更大的污浊之中。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沉,平静,甚至听不出多少波澜。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冰的钢针,带着一种来自九幽地狱般的森冷寒意,精准地扎进韩灵雪的耳膜,扎进她的心脏:
“你……”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钉在她脸上,额角那道跳动的青筋越发狰狞,“知道我是谁吗?”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韩灵雪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凭着某种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低头,想避开那几乎要将她凌迟的目光。
就在她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一直下意识紧紧攥着的右手。就在刚才那混乱的撞击和坠落中,她的右手,似乎……好像……鬼使神差地……死死抓住了一样东西?
她茫然地摊开手掌。
一块糕点。
一块金黄油亮、散发着极致馥郁桂花甜香、只在边角处稍稍磕碰了一点的——桂花糕!正是蜜意斋门口木牌上宣告仅余三份的“御品·金桂凝香糕”!
它竟然奇迹般地在刚才那场毁灭性的撞击和坠落中,被她紧紧攥住,幸存了下来!此刻,正完好无损地(除了那个小角)躺在她同样沾了些灰尘的掌心,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源,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甜蜜诱惑。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恐怖目光的注视下,韩灵雪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念头在疯狂打架:一个是被那“奶油人”捏碎点心的恐怖场景和那句“知道我是谁吗”带来的灭顶恐惧;另一个则是掌心里这块桂花糕散发出的、几乎要渗入她骨髓的致命甜香。
恐惧与食欲,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在她体内激烈撕扯。
最终,在极度的惊吓和晕眩导致的思维短路下,食欲,或者说对这块历经千辛万苦(虽然方式诡异)才到手的顶级美食那近乎本能的执念,短暂地压倒了恐惧。
她晕乎乎地,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献宝般的表情,将那只抓着桂花糕的、沾着灰的小手,朝着眼前那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奶油人”,迟疑地、试探性地……
往前递了递。
细弱蚊呐、带着巨大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意味的声音,在死寂得落针可闻的蜜意斋废墟里,怯生生地响起:
“桂……桂花糕……”她咽了口唾沫,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讨好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分、分你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