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石板铺就的六扇门总部庭院,光可鉴人,倒映着两侧高耸肃杀的乌木廊柱,也映照出此刻引人侧目的景象。总捕头顾砚舟步履沉稳,一手却提溜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拎着一只不听话、正张牙舞爪的猫。被他“提”在手中的韩灵雪,一身浅碧色的衣裙沾满了尘土,还蹭着几处可疑的灰黑色污迹,发髻松散,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脸颊旁。然而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怯场地迎上四面八方投来的惊愕目光——那些目光来自庭院中持刀肃立的捕快、步履匆匆的文吏、捧着卷宗的衙役。他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在这庄严肃穆得连风都似乎不敢大声喧哗的地方,顾砚舟这旁若无人的姿态和他手里那个明显格格不入的“东西”,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荒诞图景。

顾砚舟对此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那张棱角分明、常年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下颚线绷得极紧。他径直穿过庭院,踏上议事厅那几级高高的石阶。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他一脚踢开,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打破了议事厅内原有的凝重气氛。厅内几位正围在巨大沙盘前低声议事的副手猛地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新来的杂役,韩灵雪。”顾砚舟的声音冷硬、短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凿子凿出来的,砸在铺着厚重青砖的地面上,“负责…协助内务。”他手臂微抬,几乎是“丢”的动作,韩灵雪踉跄了两步才站稳。顾砚舟甚至没再给厅内任何人一个眼神,包括那个被丢出去的“包袱”,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议事厅,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作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厅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几位副手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探究。最后,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厅内一个看起来最为敦厚老实的老捕快身上。他姓张,大家都叫他张头儿,五十开外的年纪,脸上刻着风霜的沟壑,眼神里透着一种老好人的温和与无奈。他搓了搓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走到还有些晕头转向的韩灵雪面前,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韩…韩姑娘是吧?跟我来吧。”

张头儿带着韩灵雪绕过议事厅,穿过几道回廊,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布满灰尘的木门前。门楣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旧木牌,上面模糊地刻着“卷宗乙库”几个字。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尘土、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沉重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门内的景象让韩灵雪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库房?分明是纸张堆砌的群山峻岭!无数高大的木架顶着屋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了或新或旧、颜色深浅不一的卷宗册页。更多的卷宗则像失去支撑的矿渣,从架子边缘、缝隙里溢出来,在地面上堆积成连绵起伏的“丘陵”,有的地方甚至高过了她的膝盖。光线从高处唯一一扇蒙尘的小窗艰难地透进来,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形成一道浑浊的光柱。

“这…这…”张头儿看着眼前的乱象,愁容满面地叹了口气,“上头催了多次,要整理清楚,好方便日后调阅。可人手实在紧张,一直拖到现在,唉,越堆越乱,越乱越难下手……”他话还没说完,韩灵雪已经双眼放光,像是发现了巨大的宝藏。她猛地一拍自己还沾着灰的胸脯,动作幅度之大,又扬起一小片尘埃:“放心!张头儿!交给我!保证焕然一新,井井有条!”

张头儿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那点微弱的希望刚刚燃起,就被更深的不安压了下去。他张了张嘴,还想叮嘱几句安全事项,比如“小心架子不稳”、“别爬太高”、“慢慢来”,可韩灵雪早已像一支离弦的箭,撸起袖子就冲了进去。

“看我的!”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旷而堆满杂物的库房里激起小小的回声。话音未落,她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轻盈地腾空而起,宛如一只骤然舒展开翅膀的碧色蝴蝶。她施展的轻功身法带着一种独特的飘逸灵动,显然是上乘功夫,身影在几座高大的书架之间几个起落,瞬间便掠到了靠近屋顶、堆满厚重卷宗的最上层架子旁。

“先从最上面开始!一鼓作气!”她心中默念,看准一摞半悬在外、摇摇欲坠的陈旧卷宗,伸手去够。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粗糙的卷宗边缘,她估摸着力道轻轻一抽——或许是太久无人触碰,卷宗本身已经朽坏;或许是她刚刚掌握内力不久,对这“轻轻一抽”蕴含的力道完全判断失误;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只听“嗤啦”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连锁反应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哗啦啦——轰隆!!!”

如同雪山崩塌!那摞卷宗被她抽出的力道彻底破坏了平衡,连带牵扯着周围几大摞同样岌岌可危的卷宗山。刹那间,无数泛黄的纸张、沉重的硬皮册子、捆扎的牛皮卷绳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灰尘,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韩灵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被这狂暴的“纸浪”瞬间吞没!巨大的声响在密闭的库房里回荡、放大,震得整个库房嗡嗡作响。

门外正提心吊胆、还没走远的张头儿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密的、呛人的灰尘烟柱直冲而出。尘埃弥漫中,只见原本就混乱的库房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书架歪斜,地面完全被厚厚的卷宗和纸页覆盖,形成一片灾难性的废墟。而在废墟中央,只露出韩灵雪一颗灰头土脸、发髻完全散开的脑袋,和半截不断挥舞的手臂,她正徒劳地试图扒开压在身上的“书山”,一边咳嗽一边喊:“呸!呸!失误!纯属失误!”

张头儿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哆嗦着嘴唇,连喊人的力气都吓没了,只能手忙脚乱地和其他闻声赶来的文吏一起,连刨带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灰头土脸、活像个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土偶似的韩灵雪从“纸山”底下扒拉出来。

“韩姑娘…你…你没事吧?”张头儿看着她那狼狈样,责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剩下一声长叹,“唉…这库房…怕是没个十天半月,收拾不出来了。”

韩灵雪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讪讪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激起一片烟尘:“张头儿,对不住啊…我…我太心急了点…” 她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知道这祸闯得有点大。

张头儿愁苦地摆摆手,生怕她再对着这废墟生出什么“重整河山”的豪情壮志,赶紧转移话题:“这样,韩姑娘,你先去…去给议事厅里几位大人泡壶茶吧。他们议了一上午事,也该歇歇了。茶水间就在议事厅西边回廊尽头,记得,轻点,稳点!”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泡茶?这个我在行!”韩灵雪眼睛瞬间又亮了,仿佛刚才的灾难从未发生。她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脯(再次拍起一小股灰尘),“保证完成任务!让大人们喝口热乎的!”说完,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留下张头儿对着满目狼藉的卷宗库,欲哭无泪。

议事厅西侧的小茶水间,倒是干净整洁。韩灵雪挽起袖子,干劲十足。她手脚麻利地找到上好的青瓷茶具,用清水仔细洗刷干净,莹白的瓷器在她手中叮当作响。接着寻到一小罐密封的雨前龙井,凑近闻了闻,茶香清冽,她满意地点点头。最后是烧水。她将硕大的铜壶灌满清冽的井水,稳稳架在红泥小炉上,引燃了炉中的炭块。

小炉里的火苗渐渐旺起来,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着韩灵雪专注的脸庞。她守在炉边,盯着那壶口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汽,听着壶底水泡由小变大、由稀疏变密集的咕噜声。水快开了,她站起身,准备提起水壶冲泡。

“稳一点,慢一点…”她心里默念着张头儿的叮嘱,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了那沉重铜壶的壶柄。入手滚烫!那金属壶柄传导热量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她下意识地“嘶”了一声,猛地缩手!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衡!沉重的铜壶失去了支撑,带着里面几乎沸腾的滚水,直直地向下坠去!

“不好!”韩灵雪惊呼出声,再想挽救已是徒劳。

“哐当——哗啦!!!”

沉重的铜壶狠狠砸在红泥小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滚烫的开水如同决堤的洪流,猛烈地倾泻而出!滚烫的水流瞬间浇灭了炉中正旺的炭火,发出“嗤嗤”的惨叫和浓密的白烟。更多的开水则无情地泼洒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

韩灵雪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那汹涌的水流像是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漫过茶水间的门槛,如同贪婪的溪流,沿着回廊的地面,悄无声息却又势不可挡地涌进了隔壁庄严肃穆的议事厅!

议事厅内,几位捕头正围在巨大的沙盘前,对着几处标记激烈地争论着,气氛凝重。突然,一股温热的水流毫无征兆地漫过了他们的官靴鞋底。

“嗯?”一位捕头皱眉,下意识地低头。

“怎么回事?”另一位也感觉到了脚下的异样湿凉。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水流已迅速扩大,形成一片浅浅的、热气氤氲的“湖泊”,悄无声息地淹没了议事厅门口附近的大片青砖地面。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被冲出来的碧绿茶叶。

“水!哪来的水?!”一个脾气暴躁的捕头猛地跳开,看着自己湿透的靴面和袍角下摆,又惊又怒地吼道。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低头查看自己的官靴,无一幸免,全都浸在了温吞吞的茶水之中。名贵的官靴被水浸透,深色的水渍迅速向上蔓延,染深了布料。议事厅里瞬间炸开了锅,惊疑、恼怒、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里,韩灵雪正扶着门框,浑身僵硬,小脸煞白,看着眼前这片由她亲手制造的“水乡泽国”,以及厅内几位大人狼狈湿透的下半身和铁青的脸色,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时分,六扇门宽阔的食堂里飘荡着诱人的饭菜香气。经历了卷宗塌方和水淹议事厅双重打击的韩灵雪,坐在长条木桌的一角,看着同桌几位捕快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气氛压抑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她心里充满了愧疚,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

忽然,她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手伸进自己那个鼓鼓囊囊、同样沾着灰尘和不明污迹的小包袱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几层油纸,露出里面几颗黑乎乎、圆溜溜、表面粗糙得如同劣质泥丸的东西,一股浓烈而奇特的混合草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像是晒干的车前草混着陈年的艾蒿,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硫磺的刺鼻气息。

同桌的几位捕快动作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诡异的东西和那股难以描述的气味吸引。其中一位姓钱的年轻捕快,皱了皱鼻子,忍不住问道:“韩姑娘,这…这是何物?”

韩灵雪立刻来了精神,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献宝似的将油纸包往前一推,热情洋溢地介绍:“这可是好东西!我们逍遥派的独门秘方,‘逍遥特制辟谷丸’!我师父说了,用料珍贵,炼制不易,一颗下肚,顶得上一天饭食!省时省力,还蕴含天地精华,强身健体!来来来,几位大哥辛苦了一上午,都尝尝!别客气!”她不由分说,热情地将那几颗黑乎乎、散发着“奇异”香气的丸子,一人一颗,硬是塞到了同桌几位捕快的手里。

几位捕快面面相觑,看着掌心那枚卖相实在不敢恭维的“泥丸”,又闻着那直冲天灵盖的混合怪味,脸色都有些发僵。但看着韩灵雪那双亮晶晶、充满了真诚期待的眼睛,再想想她毕竟是总捕头亲自“拎”进来的人(虽然方式奇特),拒绝的话实在不好说出口。那位姓钱的捕快年纪最轻,脸皮也最薄,实在拗不过韩灵雪那热切的目光,心一横,眼一闭,捏着鼻子,把那颗黑丸子囫囵塞进嘴里,几乎是梗着脖子硬咽了下去。其他几人见状,也只能强忍着不适和翻腾的胃,皱着眉,艰难地将各自的“逍遥丸”吞入腹中。

韩灵雪看着他们“享用”完毕,心满意足地笑了,自己也拈起一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

起初的半个时辰,风平浪静。午后的六扇门笼罩在惯常的忙碌与肃静之中。

然而,变化如同夏日午后的骤雨,毫无预兆地降临。

先是钱捕快。他正站在签押房门口与同僚说着话,脸色骤然一变,原本还算红润的面孔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蜡黄中透着青灰。他猛地捂住了肚子,身体不自然地佝偻下去,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钱头儿?你怎么了?”旁边的同僚关切地问。

“没…没事…”钱捕快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话音未落,一阵沉闷的、如同闷雷滚过般的“咕噜噜噜”声从他腹中清晰地传了出来。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因剧痛而扭曲,一手死死按着绞痛的腹部,另一只手几乎是拖着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无比迅捷的姿势,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朝着茅厕的方向亡命奔去,官袍下摆在身后被带得呼呼作响。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与韩灵雪同桌用过膳的另外几位捕快,无论是在整理文书的、在擦拭佩刀的、还是在低声议事的,几乎是同时脸色剧变!此起彼伏的“哎哟”、“嘶…”、“我的肚子!”声在六扇门不同的角落响起。同样的面色青灰,同样的冷汗涔涔,同样的弯腰捂腹,同样的腹内雷鸣!整个肃杀的六扇门衙门,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痛苦的低吟所笼罩。一道又一道或健壮或精干的身影,此刻都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要害,扭曲着身体,夹着腿,以一种极其怪异而狼狈的姿态,争先恐后、跌跌撞撞地朝着同一个目的地——那几间并不算宽敞的茅厕——发起冲锋!

茅厕门口,转眼间排起了长龙。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喘息声、尴尬的放气声,以及茅厕内传出的阵阵难以描述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诡异而令人窒息的交响乐。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了秽物和浓烈草药气息的怪味,开始在六扇门原本只有墨香、皂角和金属冷冽味道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却无孔不入。整个衙门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无形的臭气弹,午后的宁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坐立不安的尴尬、痛苦和隐隐的愤怒。

总捕头顾砚舟的签押房内,气氛却凝固如冰。窗明几净,紫檀木的大案光可鉴人,与外面的混乱形成两个世界。顾砚舟正凝神审阅一份加急的密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笔,在纸上落下刚劲有力的批注。

“咚咚咚!”敲门声带着一种哭腔般的急促和绝望。

“进。”顾砚舟头也没抬,声音冷冽。

门被推开,张头儿几乎是滚了进来。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冻僵了。他扑到顾砚舟的书案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总…总捕头!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顾砚舟终于抬眼。那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张头儿:“说。”

张头儿被这目光刺得一哆嗦,语无伦次,带着哭音:“是…是那位韩姑娘!卷宗库…全塌了!小的带人挖了半天才把她挖出来…库房…库房算是彻底瘫了!没个把月收拾不出个样子啊!”他喘了口气,脸上的绝望更深了,“然后…然后让她去泡茶…结果…她把整个铜壶都砸了!滚水泼了一地!议事厅…议事厅现在水漫金山,几位捕头大人的靴子…全湿透了!地板…还在淌水…”他几乎要哭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午膳!午膳她又拿出她那个什么逍遥派的丸子,硬塞给钱捕快他们几个吃了!现在…现在茅厕那边都排起长队了!钱捕快几个脸都绿了,快虚脱了!整个衙门…整个衙门都…都臭了啊总捕头!”

张头儿竹筒倒豆子般哭诉着这一天的“辉煌战绩”,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顾砚舟紧绷的神经上。卷宗瘫痪,议事厅水灾,捕快集体腹泻脱力…顾砚舟握着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一股冰冷狂暴的怒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岩浆,开始在他眼底深处剧烈翻涌、沸腾。

他猛地转头,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敞开的雕花木窗,精准地钉在窗外庭院角落那个罪魁祸首身上。

韩灵雪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风暴的中心。她正低着头,皱着眉,看着自己那件浅碧色衣裙的宽大袖口——那里被水浸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手臂上,十分难受。她似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沉腰立马,双手微抬,掌心隐隐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红色光晕。她竟在试图运转内力,想要把湿衣服生生“烘干”!

然而,她对内力的掌控显然还停留在极其粗糙的阶段。那微红的光晕极不稳定,在她袖口湿透的布料上跳跃、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烛火。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几颗细小的火星猛地从她掌心迸射出来,精准地溅落在湿漉漉的袖口上!

布料遇热,瞬间焦黑、卷曲!

一股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水汽的闷湿味,幽幽地飘散开来。

顾砚舟清晰地看到,韩灵雪那件原本还算整洁的浅碧色衣袖上,瞬间多出了三个边缘焦黑、触目惊心的破洞!洞口的布料还冒着极其微弱的青烟。而她本人,正低头看着那三个洞,小嘴微张,一脸“怎么会这样?”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签押房里响起。

顾砚舟手中那支坚硬的上等狼毫笔,笔杆在他失控的指力下,如同脆弱的枯枝,瞬间被捏得粉碎!坚硬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顺着指缝缓缓滴落,砸在紫檀木光滑的案面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他额角的青筋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狂乱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似乎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那张常年冰封、俊美却令人生畏的脸上,此刻肌肉微微抽搐,眼底翻涌的怒意终于冲破了冰冷的堤坝,化为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风暴。

他缓缓地、一寸寸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同拔地而起的险峰,瞬间让整个签押房的光线都黯淡下来,空气被无形的威压挤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没有再看窗外那个还在对着破洞袖子发愣的身影,只是迈开脚步,朝着签押房门口走去。沉重的官靴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接着一声的钝响,如同战鼓擂动,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踩在张头儿濒临崩溃的心尖上。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朝着庭院角落那个兀自茫然的身影,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