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进母子二人自辞史家庄行进,史进依依不舍,相送三十余里后洒泪拜别师傅,才回转。母子二人沿渭水向西北而行,一路风尘仆仆,旬日途经凤翔府(今陕西宝鸡)郊外,此时也近暮色,仍见有公差贴榜索影。王进怕被官府察觉,不敢入城,只得回头于十里外寻得个山庙晒身。
群山汇聚。巡山道蜿蜒而上,上下可见荒芜田地。林荫中的的庙旁有间瓦舍围栏,尚可置马。王进拴了马,取些豆料喂马,取了包裹,稍棒,扶了母亲入庙门,前庭是个小院,倒也颇为宽敞。两边几间客舍排列,其间隐有金刚丹童残像,略见斑驳描色。只是均坍塌倒伏,蛛网弥布,一派腐朽。西北角倒有一处深井,难怪此庙地处偏远,当初香火鼎盛时期,山下良田,山上水源,怕也是自给自足。只是不知是何因由缺了香火。
拾阶而上,抬眼是一间正庙,虽显破旧,四窗灌风,尚可作为母子二人暂息之所。王进扶了母亲,举步进了庙来,正殿供奉一尊不知名神像,母子二人行合十礼,说声叨扰。王进便于神座前寻个干爽地,给母亲暂息。转眼间却见一旁暗角里,倒卧一个身影。暗思怕是何处游荡而来的乞儿,也未在意。王进寻个石墩搬来,王母坐了,取随身干粮,母子二人食用。
王母虽年迈,却眼明身建。又处落难途中,见此情形,难免触动心怀。叹声唤王进。道:“我儿,出门在外,与人方便,既在庙中相遇,也是缘法。你且去唤来,拿点食物与他。”王进应了母亲,便于包裹中取了干饼。来到暗落里,见此人头饰儒巾,身着青色澜衫,略显破旧,卷伏于一堆杂草上。王进唤了几声,那人并无回应。王进心里一惊,便上前推了一下,触手微热,才放下心来。见人不醒,只得探了鼻息,尚好有微弱呼吸。
王进忙回身与王母道明此人情形。王母原本就是医家出生,闻言随王进上前细看时,见此人只不过二十出头,倒是生了一副好貌相。只是脸色青黄,几无声闻。王母搭了此人脉象,思索片刻。才起身吩咐王进取毡布来给此人垫了,又就近的残垣朽木一旁起了火堆,神坛上寻个破陶罐洗净,去院中盛来井水,包中取了茯苓,党参一起熬了汤药。稍凉后,让王进扶了人,头低足高平置,手起金针取穴水沟(人中),金针斜刺,行雀啄术(快速小幅度提插捻转),待见此人眉目微有反应后,缓缓喂了汤药,吩咐王进给此人盖上旧棉袄。母子方就火堆旁铺毡毯憩息不说。
直至夜半,骤闻书生短暂的咳嗽声起。王进母子二人起身又是一通忙碌,王母取了黄芪,莲子,桂圆盛水熬了药汤让王进喂服,其间此人已微微开了眼,只是神色恍惚,服药后便睡去。王进军旅之人,母子二人一路避难而来,均小心翼翼。脑中晃过的却是早间茶摊旁所见与自己同列的一道州府通缉令:逆贼,陆文渊,江南金华人氏,借落第之名,行不法事,纠结同党,抨击朝廷,诽谤太师,遂作反文。通告良民,见告有赏,如有包庇,与其同罪!
待书生悠悠醒来时,已是辰时初刻,王进母子二人已进食完毕,正火塘旁说些打算。那书生身体已经有了些好转,醒来时,见王进母子二人目视自己,翻身便于王母面前,扑通拜了,口呼:“老夫人在上,小子叩谢再生之德!”王母忙来扶道:“你才有些微起色,有心便好,不必如此折腾,当安心休息为上。”书生哪里肯应,拜了三拜才肯起来,垂首嘁泣道:“夜来老夫人施药时,小子便也有了知觉,只是混混沌沌,无法言说。今日既醒,自当叩拜老夫人才是。”王母只得温言抚慰了,书生又向一旁王进拜了三拜:“恩兄在上,请受小弟拜谢,活命之恩,毕生不忘!”王进忙上前扶了书生,靠石墩半卧了。就火堆旁暖身,取来早敖好的碎饼汤,让其慢慢食用了,吩咐其好生将养。
待到午时,书生再次醒来,精神已见好转。王进母子二人才开口问起因由来。王进道:“我观贤弟也非平人,何以落到此番田地?”书生闻言黯然道:“恩兄荣禀,不敢期满老夫人与恩兄,小弟本乃两浙路金华县人氏,陆姓,字文渊。原也是世代书香门第,祖父时便人丁凋零,至吾父时家道中落,母亲忧郁早逝,父随其后。弃小子一人,耐家仆忠厚,操劳给养。小弟尚能攻读,后学有所成,乡试,府试,均是取了些许微名…”王母与王进相视一眼,神色复杂,不想竟救下一名举人来?这时陆文渊回身于杂草下摸出一个布搭,小心翼翼的从里面取出几张文据,解状,公据,驿卷等等摊开,放在王进母子二人面前。才道:“家仆故后,耐恩师提携,后小弟变卖家资赴京科举。到京师后,方知京师靡费之巨,待到科考,小弟财物均已消耗殆尽…张黄榜时,通观上下,并无小弟名讳。一切生计,只耐科举成业,不想失了功业,何以为生?天塌地陷,混混沌沌之下,无意间发现高中的一甲第三名,蔡冒书卷,一字一行,竟似小弟所书,震惊之下小弟细细看来,竟不差分毫。气急攻心之下,便去寻那蔡府理论,不想被粗暴撵将出来。几经反转,反戒斥与我,小弟无奈,经多方打探,才有知情人透露原委,原是小弟无物敬奉考官,那考官便把小弟名下试卷作价蔡京之侄蔡冒。小弟愤怒之余,便将此事上诉到府衙,谁知反被府衙相公一顿训斥,说小子不当诬告一甲进士,如敢再犯,必将小弟打入牢狱。小弟一无钱财打点官衙,二无旧识相助递书状。只得含恨于京师住下,几经波折,暗中收集蔡冒冒名买办科举之事,碾转上呈御史台,事过月余,乃无音讯。事后才闻知竟是太师府暗中压下此事。小弟于京师奔波半载,奈何他不得。小子为求生计,只得在街头代写文书度日求活。半年以来,深入民生,才知那街头巷尾,凡夫走卒比小子更为凄惨悲凉,上有吏胥盘剥,倾家荡产,下有泼皮恶霸,欺行霸市,多少良善被逼迫买儿买女,艰难求活,满目疮痍,比比皆是。小弟人微言轻,手无缚鸡之力,何如蚍蜉撼树?往往出言,差点反被害了性命去。悲苦至极,一日于京师樊楼酒后狂言:京师乃大宋墓冢也!不想于京师传扬开来。好在有一位吕姓旧识不忍见小弟被害,暗中示警,才躲过了州衙捕兵,一路逃到此处,绝望之下,倒在了这破庙之中。”说罢清眼含泪。王进母子二人居京师多年,何事不曾听闻?这陆文渊所言,却也过于震撼…科场舞弊,可是惊天大案。这买卖考卷,简直骇人听闻。王进当教头之时,自是识得蔡冒,知其人秉性若何,如何考得那进士?心绪翻涌间,眼含愤色,伸手一挥,道:“如今世道不平,实为朝政紊乱,小人当道,为兄虽为武夫,又与贤弟何异?”宽大的衣袖在陆文渊面前舞过,呼响声中“嘭”的扫在一旁的石墩子上,数十斤重的石墩眨眼间便被扫出了数丈远,飞过庙门,砸在小院中,咕噜噜的滚了半响。
陆文渊见状一惊,连忙欠身道:“恩兄息怒!之前小弟执念不甘,奈何与天斗乎?才万念俱灰,一时竟存了死志。不想冥冥之中,耐老夫人与恩兄搭救。小弟经此生死之隔,如今只感念老夫人与恩兄恩德。往日福祸,且随他去吧!”王进收了怒气,把手陆文渊,道:“贤弟既也看开,也算好事,留存己身,福运自求。”陆文渊只得唯唯称是。如此谈了半响。陆文渊才起身道:“小弟初愈,糊涂至极,至今尚未请示恩兄大名。”王进吸了口气,忙扶了陆文渊坐了,面显忧郁,叹道:“如今既也交心,贤弟勿须多礼,倒显了生分不是?”陆文渊连忙躬身应了。王进道:“不瞒贤弟,愚兄此前于东京禁军任职,只因得罪过高太尉,要寻我错处,相处不得,如今只好携母避往他处。”陆文渊思虑半晌,道:“莫非恩兄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王进?”王进笑道:“那里还有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今只是王进。”陆文渊道:“小弟在前段时日曾听闻市井民夫传言,说禁军的王教头得罪了那高太尉,怕是要寻教头不是。小弟那时正被恶霸所伤,在旧识处将养,后又有诸事犯身,便也无暇顾及此事了。”王进摆手叹道:“此乃小事,无需在意。如今你我兄弟相识,甚是欣慰。”
老夫人年事也高,多日来舟马劳顿,却也疲累。无甚精力与年轻人攀谈,自在火堆旁半卧了憩息。
二人怕扰了老人休息,便来到院中,寻个青苔石阶坐了,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偏西,越过屋脊的阳光变得金黄温暖。
一面聊些闲事过往,王进便也说起一路经历,经史家庄收徒授艺之事。陆文渊便也细细的问了史进品行行为,二人谈笑一番,陆文渊才道:“恩兄行止,是去边关?”王进道:“贤弟明眼,愚兄携母,不惜跋山涉水,便因家父出身边关老种相公帐下,那地有用王某之处,方可安身。”见陆文渊眼神恍惚,王进问道:“贤弟有何思虑?”陆文渊站起来,度了两步,才道:“如今也只有边关,才是恩兄安生立命之所,恩兄此行必无忧。”王进笑道:“这是自然。”
陆文渊笑了笑:“家父逝去时,弟还年幼,偶遇一落魄道人,弟悯其年老,便安置于庄上。常年悉心照料。后来闲谈只余,弟才知其杂学偏门,天文地理,天下州府,竟乎无所不知。弟暗自震惊,便执师礼拜之,虚心求教。取了府试后,弟胸怀抱负,随老师学些实事政要。后来老师谈及老种经略相公历几代人扼守边关旧事。又论及西夏皇帝李元昊的雄才大略。以及如今朝廷所为,老种相公怕是也是步履维艰。上有官家花石纲,下有高官生辰纲…!致使各地民不聊生…”王进闻言触动心绪,看着陆文渊叹气道:“贤弟既有报国之意,何不随愚兄一同赴边关投效相公门下?”陆文渊目光扫过王进略显苍荣的发鬓,喃喃道:今蒙老夫人和兄长活命之恩,小弟本当追随,侍候老夫人身前,只是小弟待罪之身,无有技艺傍身,兄长此去尚未曾安定,如小弟随左右,怕是要给兄长頻添烦扰。今蒙兄长恩情,无以为报,今有一事想与恩兄相商,只当作闲聊便可。
王进道:“贤弟有事只管说来。”陆文渊走到王进跟前,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就石阶前空地上开始廖廖勾画起来,一边画一边说道:“兄长贵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军事谋略,练兵习战,弟无需多言…当年老师教我政事,我闲时参悟,其间夹杂诸多练兵之法…与政事有同工异曲之妙…”王进皱着眉看着陆文渊潦草勾勒的笔画,有些乱的线条,在陆文渊慢慢的讲解中开始有了些轮廓………兄长请看,这是横山,地位非比寻常,只可惜现今已被西夏占据。其间西夏军修整坞堡无数…对种家军构成很大威胁…进退维谷。这是延安府……其间子午岭均为防御西夏军的重地…也是种老相公至今能够守住延安府的关键…西北地形复杂多变,小弟没有真正去过实地…只是说些思路,恩兄代为参谋。这是无定河,乃西夏屡屡来犯之地…王进看着书生用石头在地上勾勒的线条,思绪有些紊乱,但脑海里却慢慢浮现一幅延安府周边部防图…王进慢慢蹲了下来…陆文渊继续画着:“恩兄,西夏之主李元昊乃雄才大略之人,传言其麾下铁鹞子,步跋子,擒生军…均是精兵悍将。配合西北山形地势,杀伤力更是巨大…轻骑,重甲,乔装作间,情报,屡屡使小种经略相公吃尽苦头,均耐老种经略相公持重,步步为营,以寨堡推进战术,才与西夏形成相持之局…你看,这是金明寨,青涧城…塞门,安远二寨…要不是种家军拼命,怕是守不住西夏大军南下之道……王进作为军事教头,军事谋略,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识。不想眼前的书生,居然腹藏军略。线条交错,浓缩了整个西北延安府,仿若就在眼前方寸之间…王进虽不熟西北实地,大体重要布防却也心中有数。心中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望着书生的眼光,都渐渐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儿戏,是军国大事。书生一面还在画,娓娓道来:“兄长不要见怪,小弟只是纸上谈兵,说些意见与兄长作为参谋,此去西北,时逢秋收,西夏必定来犯,兄长必当谨慎。种家军不缺战力,老种相公定有重托。兄长如何发挥轻骑,野战,重甲混合作战之能,尤为重要。”听到这里,王进道:“贤弟所谓混合作战怕是艰难?”陆文渊抬头望着王进,道:“确实艰难,地形,往往决定用兵之能,这需要兄长殚精竭虑了…关键是军心,兄长择多年老卒带新锐…呃!兄长以己作责…引兵出战时往往逼出战意,人力穷尽时才懂真正协同作战的力量。此言兄长知其义…如此…才可随兄长杀出一支可用之兵来。”
王进面色不动,心底却是波涛汹涌。眼前的小子可不像普通书生泛泛而谈,是真正懂得战阵的,其中细节,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是不理解的。也惊讶于这个书生当初拜的道士,不知是何方神圣?低头看着书生一面画,一面说些自己的见解…练一部自己的精兵,情报…机动…斥候,重甲,轻骑,弓弩,麾下小校,头目,普通锐卒,缺一不可,都需要恩兄亲力亲为,别于种家军的存在,却只听命于种老将军。西夏强敌来犯之时,如兄长手中所使长枪,收可摄敌,放可毙敌要害。那么兄长于西北才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我与兄长便有了相聚之日。”书生也不抬头,继续道:“延安府为什么只能守?就是缺了大宋朝堂的支持以至于少了两个字,“军魂”。如果朝堂一心,少些贪官污吏,多几个为国为民之人,小小西夏,何足道哉!”说完重重一拳砸在所画横山的那条线上,目视王进:“恩兄只需练得一半军魂,夺回横山有望,还望恩兄不怨小弟赘言,有用的就用,于兄长无用的,弃了便是!”
王进缓缓起身,对陆文渊道:“贤弟所谓军魂何解?”陆文渊施礼道:“贤弟之意,乃重军纪,集体协同,上下一心,便如臂使指。兄长以己为责,讲团结,重人心引导。如兄长用种家旧人,必束手束脚,此事兄长可以向种老将军直言无妨。”王进目光复杂,目视陆文渊,微微颔首道:“愚兄已知。此去西北,谨记贤弟之言,遵循贤弟之荐,不敢疏忽!”陆文渊连忙道:“恩兄不必道外,恩兄有成便是小弟福气,小弟静待恩兄佳音便是。”王进心情愉悦,道:“既如此,贤弟去处愚兄代为安排如何?”“多谢兄长”。陆文渊连忙躬身应了。王进挽了陆文渊,进了小庙,王进道:“先时与你所言史家庄,距此地不远,我这便休书一封与你,你自去史家庄,我那徒儿知你是我贤弟,必恭敬以待。有何不足之处,你顺便可以指点一番如何?”陆文渊连忙谢了王进。王进哈哈大笑,于神桌把书信写了,交给陆文渊放好。同来火堆旁坐了,取些干粮和水,王母早就醒来,见王进与陆文渊二人一见如故,也是欣喜。老小三人就水吃了些干粮,说些闲话家常,不觉天色也晚,王进知陆文渊身无长物,取二十两雪花银,用个小包裹装了。又拿一笼史进敬奉的白衫锦衣吩咐陆文渊彻里至外换了,待陆文渊从神相后面出来,好一派清风气色。王母笑眯眯的道:“后生一副好貌相,今后定会福运连绵!”陆文渊连忙施礼谢了老夫人:“多承老夫人,待兄长与老夫人安定下来,小子当前来追随老夫人身旁,只怕老夫人讨嫌!”三人自是心情愉悦,陆文渊道:“小弟既也见好,待明日兄长起行,弟自往史家庄去便是。”王进大喜。当夜二人又谈论些练兵细则。方各自安息不说。
次日,天幕方显鱼肚,王进伺候母亲洗漱,收拾行李完毕。左右搜寻,见陆文渊矗立庙外山头观日出,神色清朗,一派出尘姿态。王进暗叹,这读书人生来就有气质。
三人随便吃些干饼充饥,开始上路,陆文渊一路相送,依依不舍,直待行了十来里官道,相互殷勤叮嘱,略尽关爱之意,陆文渊这才与王进母子二人相辞。王进扶母亲上马,拎了稍棒,取道自去延安府。
不表王进。只说陆文渊,待王进走后,陆文渊回到破庙之中,神台上供奉的是一个憨态可掬的老头,虽是已经残桓断壁,面目模糊,那生动有趣的姿态,任然可见当初香火鼎盛之时的气象。便整理衣襟,拜倒台下:“我也不知你乃何方神圣,我本后世之人,今既让我于此处逢生,便是善果,今后只要我不死,必回来为尔重塑金身!”说完伏身拜了三拜,遂起身拎了王进留给自己稍棒,把包裹挎了,大步出了庙门,寻渭水方向,往关中而去。
一路平坦,陆文渊按王进所示,夜幕时寻得一个小村寨住了。花了二两纹银,一早便雇了舟船,逆渭水而上,一日三餐,自有船家打理,倒也悠闲。直到过了三日,入了华阴地界,给了些碎银答谢船家。寻路上岸,行至午时才进了华阴县城。简单寻个茶铺买了糕点充饥,一面寻店家询问了史家庄的方向,店家是本地人,自是识得九纹龙大名,见陆文渊模样,不由笑道:“观客官似读书之人,竟寻那史家大郎,莫非是史大郎转性了,来学文章?”陆文渊答道:“我乃访友路过,闻忠义史大郎之名,故来见见。”店家本就善言,又喜陆文渊气色,连忙引陆文渊出了店门,道:“客官往东出了城门,行二三十里,便是史家庄了,客官逢人一问便知。”陆文渊谢了店家,戴上范阳笠,持了稍棒。也不慌不忙,沿街出了城门,行了二三十里地,一路阡陌纵横,倒也显些勃勃生机来,栗麦金黄,田地中老人壮汉,道旁总角小儿欢闹,一片劳碌之像。虽然艳阳高照,热气逼人,陆文渊一路行来,都顾着欣赏风物美景。虽有些汗流浃背,却也并不疲累。寻个柳荫歇了喝口水,恰逢一老农路过,陆文渊起身打了招呼询问,老人打量陆文渊,见其样貌打扮,忙回道:“官人,老儿就是史家庄人…说罢回身用手一指远处的山脚,㘃!那不就是官人寻的大郎么?”陆文渊顺老人所指望去,远处山林荫中正转出一队人马来,旗帜翻飞,约么十几人,打头之人高头大马,手持三尖两刃刀,随者架鹰撵犬,好不热闹。道旁几个总角小儿闻陆文渊询问,早混作一团,叽叽喳喳嚷着向那队人奔去。一面还嚷着:“大郎…大郎…有位官人寻你哩……”那队人马闻声驻了马脚望来。陆文渊连忙向老人道了谢。
那打头之人一面呵斥小儿,一面打马转道奔来。陆文渊驻足树荫下,暗自观察,见其鲜衣怒马,身阔体壮,银盘似的白面英武,背负一张铁胎弓,腰胯两袋箭矢,迎风而来,一派英气逼人。
那史进奔到了近处,马嘶声中,勒驻马脚,旋风般下了马来,虎目圆睁,道:“你乃何人,寻史进何事?”陆文渊连忙抬手道:“见过史家大郎。此有王进兄长书信一封,大郎一观便知,”说罢怀里取了书信。那史进闻此人提及王进二字,心中一跳,倒也不赘言,上前接了书信打开:“抬头便是:“
史进贤弟尊鉴:
一别旬日,恩师王进每每念及贤弟,心中甚慰。遥想史家庄上,贤弟勤习武艺,志向高远,如今想必武艺精进,庄务兴旺,威名远播山东矣。恩师虽漂泊江湖,然心常系于贤弟。
今日修书,实有一桩要紧事相托。恩师于路途之中,幸遇一奇人,姓陆,字文渊,乃当朝状元之才,只因得罪蔡京,遂有此难。此君非但文采斐然,胸中更有丘壑,深通韬略,精熟兵阵,实乃文武双全之栋梁。其为人光明磊落,肝胆相照,与恩师意气相投,遂结为异姓兄弟。
贤弟当知,江湖险恶,四方不宁。史家庄乃一方基业,太公年事也高,贤弟一身本领,更需未雨绸缪。文渊贤弟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尤擅排兵布阵、守御攻伐之道。若得陆贤弟常驻庄上,参赞军机,操练庄客,整备防务,则史家庄如虎添翼,根基必固若金汤,纵有宵小觊觎或强敌来犯,亦可从容应对,保境安民。
此君乃恩师结义兄弟,情同手足,人品、才能,恩师可作保荐,贤弟尽可推心置腹,委以重任。望贤弟念及师徒之情,敞开胸怀,以上宾之礼待之,亦为贤弟添一擎天臂助,如若贤弟能得其青眼相加,指点一二军阵谋略,于贤弟前途无量也。恩师于远方闻之,亦不胜欣喜。
江湖路远,恩师行踪不定,贤弟勿以为念。唯望贤弟善自珍重,勤修武艺,广纳贤才,光大门楣。他日有缘,或可再聚首,共叙别情。
恩师王进手书
日期,…年…月…日…于途中
待观完书信,喜色早也浮现面容,心如擂鼓,史进上前来,躬身施礼道:“史进目浊,不识真人,好在有恩师详言吩咐,先生休怪史进怠慢!”陆文渊也不知王进书信中说了什么,希望王进没有夸大其词才好。自己也不会神机妙算啊!忙上前托住史进道:“兄长所言诚不欺我,大郎乃真性情中人,豪爽仁义,英武非凡。如今陆某怕是要得叨扰史家庄一段时日了!”史进大喜,连连道:“先生是自家人,若是不弃,便可一直住在史家庄,有史进侍奉左右,岂敢有分毫怠慢。”说罢回身请陆文渊上马,道:“先生且随我回庄再叙如何?”陆文渊笑颜道:“且听大郎排布。”远处早有精明小厮牵了马来史进骑了。二人在前,一帮跟随在后,闹哄哄转道往史家庄而去。
穿过一片高大松林,一座庄园陡显眼前,庄前庄后一片忙碌景象,壮汉仆人,老人妇孺,总角小儿。史进指着偏门道:这几日稼庄收割有些吵闹,过几日便可清净了。”陆文渊道:“无妨,我自凤翔府沿渭水,一路行来数百余里,多有萧瑟之处。只在史家庄才见到如此生计。先时问路,恰逢大郎族人,我观今年史家庄藜麦饱满,可谓丰年,可喜可贺!”史进道:“不怕先生笑话,史进一向只会舞刀弄棒,家中生计,向由老父操劳。”陆文渊笑了,这史进如此性情,难怪会被扯上梁山,其中因由怕不就是这样的性子?热血,任侠义气,却不失本性的光彩。说白了就是很可爱的二世祖,谁人不爱?
来到庄门前,二人下了马,史进携手陆文渊,入得庄来,便吩咐庄客杀猪宰羊,要好好款待一番,陆文渊推脱不过,只得随他去了。早有腿快的小厮携信报了史老太公。草堂前,史老太公杵着鸠杖矗立,有些清瘦,精神矍铄。陆文渊上前向老人施礼道:“陆某见过史老太公。”老人炯炯目光打量着陆文渊,见其身着锦袍,玉树临风,心中暗赞,果然是个好人物。老太公干瘦的脸上皱纹荡漾开来,道:“今早辰时,有紫气东来,老拙便一直在等,不想竟是贵客临门,还请陆先生草堂暂歇。”说罢侧身摆手引道。陆文渊哪敢如此托大,连忙躬身施礼道:“老太公谬赞了,高抬后生,不敢劳驾,老太公先请!”推让几分,老太公才在前,陆文渊,史进,入厅分主客落座。这时小厮们流水般端来酒水,佳果,茶点,肉食之类的,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老太公请陆文渊用了些茶点,暖了胃。史进筛酒,三人就厅内用了些糕点。史老太公才动问道:“王教头捎来书信,言先生乃功名在身之人,何以得罪能太师府?”陆文渊道:“劳太公下问,小生虽添些许功名,奈何此事说来话长。”
“哦!”老太公一边请了酒,一边道:“先生无需介怀,也不必误解,老拙虽世居乡里,却也非那鼠目寸光之辈。”陆文渊看着满脸皱纹的老头,语气温和,不疾不徐。老太公稀疏的眉目下,一双眼睛却透出一股久经风霜的人情世故的温和。陆文渊一望便知,此等老人精明干练,往往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精。这怕是想听听自己与蔡府之事,好暗中做些应对。
想到此处,便也不瞒老人,轻叹道:“上禀太公得知,小生本浙江金华人氏,算是父母老来得子。十余岁时,不及小生成人,父母前后仙逝。小生在恩师与家仆悉心照料下,一面守孝,一面攻读诗书,几年后应恩师吩咐应试,一一过了乡试,县试,总算是告慰冥冥之中的父母。此后恩师,忠仆年老寿终。去年小生便赴京科举应试,本想取些功名,一可告慰先祖,二可为百姓效力。也可为朝廷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想考卷被考官买与蔡太师亲属。小生因此与太师府有了相争,最后反平添了罪名,被迫离京,直至逢王进兄长相救于途中”。老太公听陆文渊道出缘由,一面轻轻点头。干瘦的脸上并无惊异之色。嘴角反而紧抿,略似严肃。老人其实自忖其中厉害,情由果是不简单呐!见陆文渊说完,这才接言,叹气道:“不想先生一生经历波折至此,可谓是尝尽人生冷暖至极。难怪养出先生此等人物。只是可惜先生之才了”。陆文渊轻轻转动手中的酒盏,道:“命耶?运耶?古人云:荆棘生于庭宇,蓬蒿塞于阶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且看吧!”。老太公闻言眼色骤亮,此人果非常人,逢此绝境,尚有待来日奋搏之意。老人深谙这种品质可贵之处。于是举盏相邀,示意陆文渊饮用,随即道:“先生品性,实是可贵。老拙也不怕与先生坦言,如今各官府州吏如何,老拙自是不敢妄言。可这县衙之间啊,都在移风易俗呢!老拙到老都只能做个里正,一是老拙无先生这般文采抱负,二是乡人信重老拙尚可担事。民生维坚呐”!陆文渊知老人虽无官职,然话中之意却深沉有力。几十年的底层生活,怕是早就练就了一副通明世事的眼光和心性。于是道:“太公德高望重,于乡民任劳任怨,背负重任,上对吏胥为民争利,乃朝廷基石。才是真令小生心怀敬佩之人”。老太公闻言开怀,心情畅快。连忙摇手道:“不敢先生称赞,惭愧!”陆文渊见老人心情愉悦,也甚是高兴,史进见机,只顾筛酒来劝。老太公欣喜,三人同饮了两盏酒,用了些肉食。酒足饭饱,老太公吩咐小厮撤了酒桌,摆了茶点。
史进一直旁听,这时才向陆文渊愤愤插言道:“我恩师被高俅所迫才离京的。”陆文渊道:“是啊,想那高俅不过一纨绔闲散,竟高居重职,害得兄长远避他乡,此等暴劣行径,其心可诛”。史进闻陆文渊所言,直感畅快。忍不住道:“若有他日,定让此贼身败名裂方可罢休”。老太公圆眼一睁,斥道:“休得先生面前作势”。史进无奈只得收了姿态。陆文渊笑着对老太公道:“贤弟心性爽直,肝胆相照之人,太公当欣慰才是”!史老太公闻言也是笑了。
陆文渊蘸了茶水在几上点点画画,史进好奇,看陆文渊只是点些水渍,抬眼望来。陆文渊笑着:“贤弟请看,这是什么?”史进沉吟半响才试着说道:“这是…蛛网?”陆文渊收了手:“这网便似天下州府”。史进不可置否,道:“那又如何”?陆文渊道:“官家居中,便算那蜘蛛。各达官显贵居于庙堂,友朋党羽遍连天下州府。利益攸关,如有触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史进眼睛发亮,道:“确如先生之言”。老太公稳坐交椅,慢慢品着盏中冒着热气的茶,耳朵却是竖了起来,听这书生所言。陆文渊眼光扫过父子二人,接着道:“贤弟可能不知,如今官家的花石纲!便牵动了天下生计,商贸,军需,民生。何况尚有蔡京等高官的生辰纲”。听到这里史老太公眼神渐渐变得灼灼起来,只有史进还在静思。陆文渊道:“致使各处州府加派增税,奴役百姓。多有民不聊生之举。此便是无解之事”。史进呼吸渐渐沉重,道:“先生之意?莫非是官家…”?陆文渊瞥见老太公灼灼眼神,心思一转,叹道:“非也。就以蔡京为列,其人四度拜相,手握重权。今仍贵为太师,天下州府何处无其学生?旧友?党朋?借官家之口,行盘剥天下百姓之事。众人皆得其利,你只需动得一处州府利益,天下便向你扑来。官家则口耳蒙蔽尔。此便是蛛网。
史进闻言,目瞪口呆,看着陆文渊,又偷偷大量上首的父亲,见其闭目不言,又看看陆文渊那端正挺立的坐姿,欲言又止。陆文渊知道自己所言,史进只是震惊莫名。真正吓到的反而怕是端坐正堂的那位老人。陆文渊暗叹,欠身向正堂的老人施礼道:“恕小生妄言,有辱太公尊听”。“唉!……”长长的叹息从老人嘴里吐出来。精气神仿佛一下子丢了一半。老人轻轻抬起手来,欲指陆文渊,怕是又认为不妥,于空中摆了摆,道:老了,精神不济,不中用了,先生勿怪老拙怠慢,我怕是得告退憩歇了”。陆文渊连忙道:“太公身体为重,只管去了便是”。门口小厮连忙进来扶了老太公,出左厅去了。
史进自也看出父亲情形,怕是陆先生所言,句句是实情了。此时,反倒不敢问了,诺诺无言。陆文渊也觉得好玩,连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史进,都怕了?也不多言,道:“贤弟,陆某这几日舟船劳顿的,也有些疲倦。我们明日再叙如何”?史进一拍手,道:“哎呀!史进疏忽,竟忘了先生应该早作歇歇才是”。说罢便前面引路,几个小厮左右持封灯开路。穿过几重院落,才在一栋精舍前停了下来。
见小厮引陆文渊进了房门,直到服侍陆文渊睡下,灭了灯掩门出来,史进才精神抖擞的回自己房间去。一夜好梦自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