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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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

举目望去,只有黄沙。

滚烫的风卷着粗粝的沙粒,像无数只粗糙的手,永无止境地打磨着这片被遗忘的焦土。天空是褪了色的灰白,一轮毒辣的太阳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龟裂的大地。视线所及,除了几株枯槁、扭曲、仿佛在无声尖叫的胡杨残骸,便是连绵起伏、如同凝固巨浪般的沙丘,一直堆叠到视野浑浊的尽头。

沙丘脚下,勉强匍匐着几片低矮的土坯房,这便是黑石镇治下最边缘的哨子——沙棘村。名字里带着点绿意,却讽刺地映衬着此地寸草不生的荒芜。

村口那株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胡杨,虬结的枝桠像绝望伸向天空的骨爪,在滚烫的沙地上投下几道鬼魅般摇曳的碎影。就在这稀疏的阴影里,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挤作一堆。

“看!我画的!”一个豁着门牙、脑袋显得格外大的男孩,用枯枝在滚烫的沙地上奋力划拉着。沙地上歪歪扭扭地显出几道深痕,勉强能看出一个圈,里面戳着几个点,旁边还有几道波浪线。

“水井?”旁边一个更小的孩子,顶着乱糟糟、沾满沙尘的黄毛,吸了吸快要流到嘴边的清鼻涕,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沙哑。

豁牙男孩得意地挺起干瘪的胸脯:“笨!是绿洲!大绿洲!我爹说,沙海那头就有!有喝不完的水,树多得能把天都遮住,果子掉下来砸脑袋!”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小脸上满是憧憬,干裂的嘴唇咧开,露出那两颗显眼的豁牙。

“骗人!”另一个孩子立刻反驳,声音尖细,“我爷爷说了,沙海那头是火墙!是神罚!咱们祖祖辈辈都出不去,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是罪人!”他用力踢起一片沙尘,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阴沉。

争论在孩子们中间爆发开来,细弱的童音在灼热的空气里碰撞。

只有蹲在枯树根旁的一个孩子没出声。他很瘦,比周围的孩子更瘦,裹在身上的粗麻布短褂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皮肤被烈日和风沙打磨成深褐色,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乱糟糟的黑发下,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像沙海夜晚偶尔露出的星辰,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沙地上那些简陋的线条。

他叫夜无峰。

脖子上挂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粗麻绳,绳子下端,垂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块,比孩童的大拇指指甲盖略大些,棱角分明。颜色很怪,不是常见的铜黄或铁灰,而是一种沉沉的、难以形容的暗色,像是凝固的暮色,又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所有光泽的星辰碎片。质地也非金非铁,入手微凉,即使在毒日头下暴晒许久,也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寒意。

夜无峰伸出小小的、同样沾满沙尘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吊坠冰冷的表面。这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爷爷捡到他时,他身上唯一的东西。他不懂这是什么,只知道它很凉,很硬,和其他孩子玩的石头、骨头都不一样。

“喂!无峰!”豁牙男孩的注意力突然从绿洲的幻想里跳开,凑了过来,脏兮兮的手指几乎戳到夜无峰脸上,“你这铁疙瘩,又摸!有啥好摸的?能换水喝?还是能换馍馍吃?”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孩子气的、混合着好奇和恶作剧的光芒。

夜无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手立刻攥紧了胸口的吊坠,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给我瞧瞧!”豁牙男孩——村里人都叫他二狗——猛地扑了过来。他比夜无峰壮实些,动作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夜无峰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后背和裸露的手臂瞬间被粗粝的沙砾擦得生疼。他闷哼一声,本能地挣扎。

“给我看看!”二狗兴奋地叫着,一只手去掰夜无峰紧攥吊坠的手,另一只手胡乱地去扯他脖子上的麻绳。

麻绳瞬间绷紧,粗糙的纤维狠狠地勒进夜无峰脖颈细嫩的皮肤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伴随着窒息般的压迫感。他扭动着身体,双脚徒劳地蹬着沙地,带起一片浑浊的烟尘。

混乱中,一个尖锐的棱角——正是那四方吊坠的边角——随着两人的扭打,狠狠地划过夜无峰紧握着它的手指指根。皮肤瞬间被割开一道细细的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剧痛让夜无峰倒抽一口凉气,攥着吊坠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

几滴温热的血珠,恰好滴落在紧贴着他手指的吊坠表面。

那暗沉的金属,仿佛一块饥渴的海绵。血珠落在上面,竟没有沿着冰冷的表面滑落,而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渗了进去!就像水滴渗入干燥的沙地,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只在金属表面留下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红痕,随即那点红色也隐没在吊坠沉沉的暗色之中。

夜无峰痛得小脸皱成一团,根本没注意到这瞬间的诡异。

“嗷!”二狗却突然怪叫一声,猛地缩回了手,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甩着手,惊恐地看着夜无峰脖子上那个沾了点血迹的金属疙瘩。

就在此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瞬间盖过了孩童的哭闹和争执。那声音低沉、绝望,像受伤野兽的呜咽,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夜无峰趁机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二狗,顾不上手指和脖子的疼痛,一骨碌爬起来,和所有孩子一样,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惧地望向村口那口水井的方向。

水井早已干涸,只剩一个黑洞洞的、象征性的石砌井口。此刻,井口旁黑压压地围着一小群村民。他们大多穿着破烂不堪、打着层层叠叠补丁的粗布或兽皮衣服,裸露在外的皮肤黝黑干裂,深深镌刻着风沙和苦难的痕迹。一张张脸都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沙尘。

愁云,沉甸甸的愁云,几乎凝成了实质,笼罩在每个人头顶,比头顶的烈日更让人窒息。

村长,一个背驼得如同背负着整个村子重量的老头,枯瘦得像一截被风干的胡杨木。他颤巍巍地伸出鸡爪般的手,指着地上摊开的几个瘪得可怜的粗麻布袋。袋口敞着,里面只有浅浅一层混杂着沙粒和草籽的、颜色暗淡的粟米。

“……就……就这些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老七家……昨天……昨天饿得狠了,出去找沙鼠洞……没……没回来……”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咳得他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抖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人群里响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一个穿着破旧麻衣的妇人,麻婶,脸上沟壑纵横,此刻更是挤满了绝望的褶皱。她死死盯着那几个瘪袋子,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沙地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她的儿子,就是那个没回来的“老七家”。

“交上去五成……”一个汉子蹲在地上,抱着头,声音闷闷地从胳膊底下传出来,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剩下的……剩下的连塞牙缝都不够!熬不到下一场雨……熬不到啊……”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困兽般的绝望和一丝扭曲的戾气。

“熬不到也得熬!”另一个满脸风霜、胡子拉碴的汉子烦躁地低吼,“野狼帮那帮天杀的畜生!上个月才抢走两头羊!那是咱村最后能下奶的羊啊!”

“还有黑石镇的老爷们……”有人小声嘀咕,声音里充满了麻木的恐惧,“税……一粒也不能少……”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沉默中蔓延。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同样的字:饥饿,死亡。他们被困在这片黄沙炼狱里,像牲口一样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汗,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沙丘下的又一具枯骨。远处,一个微微隆起的新沙堆旁,歪斜地插着一块粗糙的木牌,在风中显得格外刺眼。那是刚刚埋下的人。

“爷爷……”夜无峰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边缘,小手紧紧抓住了旁边一个高大老人的衣角。老人同样精瘦,但骨架宽大,像一株在风沙中屹立不倒的胡杨。饱经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的河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洗不净的沙尘。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此刻正死死盯着村子东头一个低矮的土坡。

老人正是夜无峰的爷爷,夜老倔。

他没有低头看孙子,只是用力地、无声地握住了夜无峰那只还在隐隐作痛、沾着沙子和血迹的小手。他的大手粗糙得像砂石,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土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人影。

他们骑着同样瘦骨嶙峋、但比村里牲口高大些的杂毛马,穿着肮脏的皮甲,腰间挂着弯刀或骨朵。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贪婪,像秃鹫发现了将死的猎物。为首一个,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划拉到嘴角,让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扭曲可怖。他懒洋洋地坐在马背上,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井口边绝望的人群,扫过那几个干瘪的粮袋,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扫过了夜无峰胸前那个沾着一点暗红血渍的四方吊坠。他的目光在那吊坠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哟,挺热闹啊!”刀疤脸扯着破锣嗓子,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商量着怎么过年呢?”

村民们像受惊的羊群,瞬间缩紧了身体,恐惧压过了绝望,连啜泣声都死死憋了回去。死寂笼罩着干涸的井台。

刀疤脸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嘿嘿干笑了两声,马鞭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粮袋:“哥几个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老规矩,看见啥合眼的,孝敬点辛苦钱。麻溜的!”

他身后两个喽啰立刻翻身下马,动作粗鲁地推开挡在前面的村民,径直走向那几个粮袋。其中一个,正是刚才盯着夜无峰吊坠的那个喽啰,经过夜无峰身边时,目光又似有若无地瞟向他胸口,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弧度。

“不行!不能拿!”麻婶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死死抱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粮袋,那是她家最后的口粮,“这是要人命的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她声嘶力竭地哭喊,浑浊的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滚开!老虔婆!”被抱住的喽啰不耐烦地一脚踹在麻婶肩头。力道不大,却足以让这个本就虚弱的妇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呛了满口的沙尘,咳得撕心裂肺。

“娘!”麻婶的女儿,一个同样瘦小的女孩,哭喊着扑过去。

喽啰看也不看,弯腰就要去抓那个粮袋。

就在他肮脏的手指即将碰到粗麻袋口的瞬间——

一只沾满沙土和暗红血渍的小拳头,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喽啰的小腿!

“坏人!放开!”夜无峰眼睛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狼崽。脖子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和手指割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刚才麻婶被踢倒的惨状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恐惧和愤怒。胸口的四方吊坠,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冰冷依旧,却仿佛有某种微弱到极致的热流,随着他暴怒的血液一闪而过。

“小杂种!找死!”喽啰吃痛,勃然大怒。他根本没把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放在眼里,反手就是一个凶狠的耳光扇过去!带起的风声都带着一股子暴戾。

那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落在夜无峰稚嫩的脸上!

一只更大的、如同生铁铸就的手掌,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喽罗的手腕!

是夜老倔!

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夜无峰身前,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山墙。他钳着喽啰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咯”声。喽啰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变成惊愕和痛苦,他感觉自己手腕的骨头快要被捏碎了!

“老东西!你……”喽啰又惊又怒,另一只手就要去拔腰间的骨朵。

“嗯?”土坡上,刀疤脸头领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握着狼牙棒的手紧了紧,粗糙的木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夜老倔浑浊却锐利的眼睛迎向刀疤脸的目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卷着沙粒刮过土坯房的呜咽声。村民们噤若寒蝉,连麻婶都止住了咳嗽,惊恐地看着对峙的双方。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夜老倔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压抑的巨浪。最终,那巨浪缓缓平息,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死水。他手上的力道,一丝丝,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喽啰猛地抽回手腕,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腕子上清晰的几道青紫指印,又惊又怒地瞪着夜老倔,却不敢再动手,只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老棺材瓤子!”

夜老倔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刀疤脸头领。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野狼帮的人。高大的身影在这一刻,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佝偻。

他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没有去拍夜无峰身上的沙土,而是先紧紧地、用力地按住了夜无峰那只刚刚挥出拳头、此刻指关节破皮、沾着血污和沙砾的小手。那只小手还在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爷……”夜无峰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的泪水和燃烧的怒火,还有一丝不解。为什么不打回去?

夜老倔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夜无峰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他沾着血迹、染红了胸前粗麻布衣襟的脖子上,最后,凝固在那个小小的、在混乱中又蹭上了几缕新鲜血丝的四方吊坠上。

老人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深不见底的痛楚,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如同沙暴来临前的阴霾;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希冀,仿佛在凝视着唯一的火种。他伸出另一只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拂过吊坠冰冷的表面,指尖掠过那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峰儿……”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坠子……它……”

他的话顿住了,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越过夜无峰的肩膀,投向远处沙丘旁那座孤零零的、插着歪斜木牌的新坟。沙土还很新,在夕阳下泛着一种刺眼的、不祥的橙红色。

夜老倔的呼吸沉重了几分,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夜无峰,那双看透世情、饱经风霜的眼睛深处,翻涌着一种夜无峰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怆的沉重。他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等你长大些,”夜老倔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等你骨头再硬些……爷爷再告诉你。”

他的大手,依旧紧紧按着夜无峰那只染血的、紧握的小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制。不许再动。不许再问。

夜无峰倔强地仰着脸,嘴唇抿得发白,胸脯剧烈起伏着,指甲深深掐进爷爷粗糙的手掌里。他不懂,为什么不能打?为什么不能问?为什么看着麻婶被抢走最后活命的粮食?为什么爷爷眼里有那样深的痛苦?那坠子……到底是什么?

土坡上,刀疤脸头领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满意的弧度。他挥了挥手,两个喽啰立刻像豺狗一样扑向那几个瘪粮袋,粗暴地将袋口扎紧,扛在肩上。其中一个,正是被夜老倔捏过手腕的那个,在走过夜无峰身边时,毫不掩饰地又瞥了一眼他胸前的吊坠,眼中贪婪的光芒一闪而逝。

三人翻身上马,不再看村民们一眼,仿佛只是来取走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马蹄践踏着干燥的沙土,扬起一片呛人的烟尘,很快消失在村外起伏的沙丘之后。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再次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回每一个村民的肩头。麻婶瘫在沙地上,发出无声的哀嚎,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其他村民沉默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野狼帮消失的方向,又或是麻木地盯着脚下龟裂的土地。死亡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夜老倔依旧按着夜无峰的手,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将他小小的孙子完全笼罩其中。他没有动,像一尊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石像。

夜幕,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铁幕,沉沉地覆盖下来,吞噬了沙棘村,吞噬了无边的沙海。白天的酷热迅速退去,刺骨的寒意从沙地深处渗透出来,钻进每一道墙缝,每一件单薄的衣衫。

土坯房里,唯一的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跳跃,勉强照亮一小片空间。空气里弥漫着苦蒿燃烧的呛人烟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的霉味。角落的土灶冰冷,灶膛里只剩下一点灰白的余烬。

夜无峰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打满补丁、又薄又硬的旧毡子。手指和脖子上的伤口被爷爷用捣碎的苦蒿叶子胡乱敷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白天那刻骨的愤怒、恐惧和不解,在冰冷的黑暗里发酵,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委屈,压得他小小的胸口闷痛。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黑暗中,小手又不自觉地摸向胸口的吊坠。冰冷的金属贴在温热的皮肤上,那点微弱的凉意似乎能稍稍缓解心头的灼热。

爷爷坐在炕沿,背对着他,佝偻着身子,对着那盏昏黄的油灯。他没有睡,只是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截枯死的树桩。摇曳的灯影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使得他看起来更加苍老,更加疲惫,仿佛灵魂的重量已经压垮了这具饱经风霜的躯体。

夜无峰偷偷地、小心地抬起眼,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爷爷僵硬的背影。他不敢出声,白天爷爷那沉重得可怕的眼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他伸出枯瘦的手,端起炕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片枯黄野菜叶子的汤水——那是家里仅剩的食物。

老人端着碗,没有喝。昏黄的灯光落进碗里,映着他枯槁的脸。他凝视着碗中浑浊的倒影,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土坯墙,穿透了茫茫沙海,看到了某个不可触及的远方。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古老的、无人能懂的咒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低语。

“……两千年了……”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气流从他唇间溢出,破碎得几乎听不见,“……沙海还是沙海……囚笼还是囚笼……骨头都化成沙了……”

“……带我们出去的人……到底……在哪里?”

声音低微,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和无穷绝望反复碾压后的沙哑麻木,却又在最深处,隐藏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渺茫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

这低语,像冰冷的针,刺进夜无峰的耳朵。他猛地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在薄毡子下绷紧。两千年?囚笼?带出去的人?这些话像奇怪的石头投入他懵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困惑的涟漪。爷爷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胸口那方冰冷的吊坠,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

仿佛沉睡的心脏,在黑暗深处,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

夜无峰浑身一僵,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吊坠。是错觉吗?白天那诡异渗血的感觉瞬间又浮上心头。

夜老倔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端着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目光投向蜷缩在炕上的小小身影,最终,落在他紧握着吊坠的小手上。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忧虑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他放下陶碗,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木偶。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夜无峰挪近了一些。冰冷粗糙的大手,带着夜风的寒意和沙砾的质感,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覆盖在夜无峰紧握着吊坠的小手上。

“峰儿……”老人的声音更加沙哑,像砂纸在摩擦,“把手……给爷爷看看。”他指的是那只白天被吊坠划破、又挥拳染血的手。

夜无峰迟疑了一下,慢慢松开紧攥吊坠的手指,将小手伸到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手指根部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凝结的血痂混着沙土和捣碎的苦蒿叶渣,看起来脏污不堪。

夜老倔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伤口上。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锐利地钉在了那枚四方吊坠的表面!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暗沉的金属表面,沾染的几点已经干涸发黑的陈旧血渍,以及几缕新鲜的、暗红色的血丝……似乎正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极其缓慢地,那凝固的血色,竟像是在一点一点地……渗入!

不是简单的沾染,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干燥的海绵,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消融在金属那沉沉的暗色里。随着这诡异的“渗入”,吊坠表面那些原本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纹路,在灯光下,竟隐隐流动起一种极其幽暗、极其深邃的……蓝色光泽!

那蓝光微弱得如同幻觉,时隐时现,像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一闪而逝的磷光,又像是遥远星辰熄灭前最后的一丝挣扎。它并非来自灯火的反射,而是从金属内部极其微弱地透射出来,冰冷、神秘,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荒凉人间的死寂气息。

夜老倔的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收缩!他那张布满风霜、早已习惯承受一切苦难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近乎惊骇的震动!按住夜无峰小手的枯瘦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土坯房唯一的、蒙着厚厚沙尘的狭小窗户,死死地投向屋外——投向那无垠沙海的尽头,那传说中被神罚之火封锁、吞噬了无数罪民骸骨的方向!

窗外的世界,沉浸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沙丘巨大的阴影在冰冷的星光下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遥远的地平线,通常被终年不熄的、传说中罪民永世承受的炼狱之火映照成一片永恒暗红的方向——

此刻,在那片亘古不变的、象征囚禁与惩罚的暗红天幕之下,在目力难及的、沙海与天空相接的最深最远处,一点极其微小的、针尖般的幽蓝色光芒,突兀地、顽强地亮了起来!

它那么微弱,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和那象征禁锢的暗红天幕吞噬。但它确实存在着,冰冷、恒定,像一颗坠入死海深处的异星,顽强地刺破了这片被诅咒了两千年的、绝望的夜幕。

那不是火焰的赤红,不是星辰的银白。

那是一种……从未在西北罪民认知中出现过的、幽邃的、冰冷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