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酷热如同无形的熔炉,炙烤着无垠的沙海,空气在扭曲的热浪中嗡嗡作响。夜无峰靠在一块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投下的狭小阴影里,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砸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低头,用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匕,费力地切割着沙狼最后一条后腿上的筋肉。刀刃在坚韧的皮肉和骨骼间艰难地滑动、拉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几天下来,这头庞大的老狼只剩下这三条相对完好的腿肉。他小心翼翼地将切割下来的肉块用剥下来的、相对干净的狼皮卷起,再用坚韧的草茎紧紧捆扎好。狼皮的腥膻气依旧浓烈,但比起直接暴露在烈日下腐坏,这是唯一能保存食物的方法。
剩下的庞大骨架和残破的躯体,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引来几只盘旋的黑色食腐鸟,发出聒噪的鸣叫。夜无峰看也没看,将沉重的狼肉包裹费力地背在身后,与那柄几乎等身高的长刀交叉捆缚。重量压得他本就瘦小的身体微微一沉,脚步有些踉跄。
他喘了口气,下意识地看向几米外那片稀疏的沙棘丛阴影下。
巨大的白虎正慵懒地趴伏在那里,纯白的皮毛在炽烈的阳光下仿佛流淌着光晕。它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琥珀色的竖瞳半眯着,尾巴尖偶尔慵懒地扫动一下,拂开几只烦人的沙蝇。几天下来,夜无峰最初的恐惧早已被一种奇异的、逐渐加深的依赖和习惯所取代。这头被他在心里偷偷唤作“大块头”的巨兽,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像个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夜无峰也曾试图挥手、呵斥,想让它离开,去它该去的、更广阔的沙海深处。但大块头只是眨巴着那双巨大的、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歪歪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然后……该跟着还是跟着。几次尝试无果后,夜无峰也只好认命。在这片死寂的绝境里,有这样一个强大而似乎无害的伙伴,心底深处那无边的孤独感,竟也稍稍被驱散了一些。
“走了,大块头。”夜无峰对着那片阴影喊了一声,声音干哑。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太阳偏西的方向继续跋涉。
白虎闻声,庞大的身躯极其流畅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沙尘,迈着那种无声而充满力量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夜无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巨大的白色身影在金色的沙海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夜无峰小小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竟带来一丝奇异的、被庇护的错觉。
几天艰难的行进,风餐露宿。背上的狼腿肉在迅速消耗,也支撑着夜无峰虚弱的身体。左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筋络,但他已经能勉强活动了。途中,他凭着在沙棘村时跟着爷爷辨认草药的模糊记忆,冒险在几处背阴的岩缝或干涸的河床边缘,采到了一些叶子灰绿、边缘带刺的苦蒿,还有一些根茎粗壮、带着辛辣气味的不知名植物。他将这些草药嚼烂,忍着苦涩和辛辣,厚厚地敷在伤口上,再用洗净(用动物血浸湿搓洗过)的破布条重新包扎。虽然伤口依旧红肿,触碰时钻心地疼,但那种灼热的、仿佛要腐烂的感觉确实减轻了,伤口边缘也开始结起深褐色的硬痂。
当最后一条狼腿肉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骨头时,饥饿再次如同跗骨之蛆般袭来。幸运的是,大块头似乎总能在他断粮之前适时地消失一阵子。有时是半天,有时只是一两个时辰。当它巨大的白色身影重新出现在沙丘线上时,口中总会叼着猎物——一只肥硕的沙鼠,一只羽毛凌乱的沙雀,甚至有一次,是一头半大的、惊恐挣扎的沙羚幼崽。
水源是更大的难题。沙棘村带来的对水的认知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只能学着大块头的样子,在清晨或傍晚,去挖掘那些看起来相对湿润的沙地,寻找深埋的、带着苦涩汁液的植物块根,或者啃食多肉植物肥厚的茎叶,挤出那点微乎其微的、带着土腥味的汁液润喉。实在渴得受不了,在猎杀到体型稍大的动物后,他便忍着浓重的血腥气,将温热的、带着腥甜的动物血当作最后的救命水,艰难地吞咽下去。
共同分享猎物,共同寻找水源,共同跋涉在这片无垠的死寂之地。一种无声的、基于生存本能的联系,在夜无峰和这头巨大的白色猛兽之间悄然建立。恐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信任和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夜无峰甚至会对着它絮叨几句沙棘村的往事,或者抱怨一下背上的刀太重。大块头虽然不会回应,但那平静注视的目光,偶尔歪头的动作,都让夜无峰感到一种被倾听的慰藉。他越来越确信,这头白虎的灵性,远超他认知中的所有生灵。
这天傍晚,夕阳将沙丘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大块头再次归来,口中叼着一只肥硕的沙兔,灰色的皮毛上还带着新鲜的齿痕和血迹。
夜无峰看着那滴血的兔子,胃里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连续几天茹毛饮血,那股浓烈的生腥气和咀嚼生肉时粘腻、韧涩的口感,早已让他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强烈的排斥和恶心。他渴望一点温暖,一点熟食的味道,那几乎是关于“家”和“正常”的最后一点念想。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放下沉重的包裹和长刀,开始在附近收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枯萎的、一碰就碎的沙棘枝条,干得发脆的骆驼刺,几块被烈日晒得酥松的动物粪便,甚至一些不知名野兽褪下的、干燥的毛团。他在一块相对避风的岩石凹槽下,笨拙地堆起一个小柴堆。
大块头放下兔子,蹲坐在几步外,巨大的琥珀色眼瞳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好奇。它看着夜无峰掏出爷爷留给他的火石和火镰——那是村里猎户才有的稀罕物。夜无峰回忆着爷爷生火时的动作,两只小手用力地、生涩地敲击着。
“嚓!嚓!”
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溅起,微弱而短暂。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将火星引向柴堆里最干燥、最细碎的枯草。一次,两次……火星跳跃着,终于,一缕微弱的、带着呛人烟气的火苗,艰难地从枯草中探出头来,贪婪地舔舐着旁边的细枝!
“着了!”夜无峰压抑着兴奋低呼一声,连忙小心地吹气,添上稍粗些的枝条。火焰终于稳定下来,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岩石凹槽下的阴影,也映亮了他脏兮兮却带着一丝兴奋的小脸。
大块头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明亮,它微微向前探了探头,似乎对这跳跃的、温暖的光亮感到既新奇又一丝本能的警惕。
夜无峰顾不上许多,手脚麻利地将兔子剥皮、开膛,用匕首削尖的树枝串好。他学着记忆中村里大人烤肉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兔肉架在火焰上方。油脂很快被烤得滋滋作响,焦香混合着肉香,第一次在这片只有风沙和死亡气息的荒漠中弥漫开来!
这香气,对夜无峰而言,是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他贪婪地吸着鼻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连一旁的大块头,喉咙里也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咕噜声,巨大的尾巴轻轻扫动,琥珀色的竖瞳紧紧盯着那串在火焰中逐渐变得金黄、滴落油脂的兔肉。
夜无峰撕下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兔腿,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滚烫、焦香、带着盐味(他小心地撒了一点点麻婶给的粗盐)的熟肉!那熟悉而美好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柔软的肉质,丰富的汁水,彻底驱散了生肉的腥膻和韧涩!他满足地叹息一声,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块头,给!”他撕下另一条兔腿,带着满足的笑容,用力抛向几步外的白虎。
白虎敏捷地一仰头,精准地叼住滚烫的兔腿。它似乎被烫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但很快,那令人愉悦的熟肉香气和油脂丰腴的口感显然征服了它。它不再像吃生肉时那样撕扯,而是学着夜无峰的样子,小心地用巨大的牙齿咀嚼着,喉咙里发出愉悦的、低沉的呼噜声。
一人一虎,在跳跃的篝火旁,第一次分享着熟食的温暖和美味。火光映照着夜无峰满足的小脸和大块头专注进食的巨大头颅,一种奇异的、跨越物种的宁静与温馨在荒漠的暮色中流淌。
就在夜无峰撕下第二块兔肉,准备再次送入口中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带着冰冷穿透力的狼嚎,如同淬了冰的箭矢,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沙丘背后骤然刺破暮色!
夜无峰浑身猛地一僵!咀嚼的动作瞬间定格,嘴里那块香喷喷的兔肉仿佛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石头!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脊梁骨,让他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抬起头,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
篝火跳跃的光芒边缘,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沙丘脊线上,几个灰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一头。
两头。
三头……
一共五头!
它们体型健硕,远非之前那头垂死的老狼可比。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油亮的灰黄色,四肢修长有力,獠牙在微光中闪烁着森然的寒芒。它们呈一个松散的半圆,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幽绿色的瞳孔在暮色中如同鬼火般燃烧,死死地锁定着篝火旁的一人一虎,以及……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烤肉香气!
夜无峰的血液几乎要冻结!他认得这种眼神!那是饥饿、贪婪与嗜血的混合!更让他心头沉到谷底的是,这五头狼中,站在最前方、体型明显比其他同伴大出一圈、脖颈处鬃毛格外浓密的那一头!它微微低伏着身体,肌肉紧绷,喉咙里滚动着低沉、充满威胁的咆哮,幽绿的瞳孔死死盯着大块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王者的凶狠与挑衅!狼王!
如果只是一头狼,有大块头在,夜无峰或许不会如此恐惧。但这是五头!五头正值壮年、配合默契、被烤肉的浓香彻底激发了凶性的沙狼!它们显然是被这从未在荒漠中出现的熟肉香气吸引而来!
大块头在狼嚎响起的瞬间,巨大的身躯已然绷紧!它猛地站直,庞大的体型如同一座瞬间拔地而起的白色堡垒,将夜无峰完全挡在了身后!它口中的兔肉早已被抛下,巨大的头颅低伏,纯白的皮毛根根竖起,喉咙深处爆发出震耳欲聋、充满无尽威严与暴怒的虎啸!
“吼——!!!”
虎啸如同实质的音浪,瞬间席卷了整个沙丘!篝火的火焰被音波冲击得疯狂摇曳、低伏!空气仿佛凝固了!那啸声中蕴含的顶级掠食者的狂暴气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那五头逼近的沙狼!
对面的狼群明显被这恐怖的咆哮震慑,脚步为之一滞。但为首的狼王眼中凶光更盛!它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脖颈上的鬃毛炸开,龇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更加高亢、更加凄厉的狼嚎作为回应!充满了毫不退让的野性战意!
它身后的四头狼也立刻分散开来,呈扇形包围,幽绿的眼睛死死锁定白虎,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低吼,利爪深深抠进沙地,摆出了进攻的态势!
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岩石凹槽下投下巨大白虎与五道凶残狼影激烈对峙的剪影,如同凝固的、充满血腥气息的壁画。烤肉残留的焦香在肃杀的空气中显得如此突兀而讽刺。
大块头庞大的身躯微微调整着角度,将夜无峰牢牢护在身后死角。它强健的四肢肌肉如同钢铁绞索般绷紧,巨大的尾巴如同钢鞭般低垂着,微微摆动,每一次摆动都蓄积着毁灭性的力量。琥珀色的竖瞳里,冰冷、专注、狂暴的战意如同熔岩般翻涌,死死锁定着那龇牙咆哮的狼王!它微微张开巨口,露出比狼牙更加粗长、更加森然的獠牙,低沉而持续的威胁性咆哮从喉咙深处滚出,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五头沙狼,在狼王凶悍的带领下,步步紧逼,幽绿的瞳孔里燃烧着贪婪与凶残的火焰,低沉的咆哮此起彼伏,如同死神的催命符。
空气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形的杀气撕裂!
夜无峰蜷缩在大块头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攥着那把沾着兔油的匕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不是因为篝火的温度,而是源于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战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