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撞开,腐朽的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凛冽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细小的冰刀,狠狠刮在林筱裸露的脖颈和手背上。他蜷缩在墙角一堆半湿的稻草里,身上那件打着深褐色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棉衣,根本挡不住这腊月的酷寒。
“懒骨头!都什么时辰了?还挺尸?”粗嘎的喝骂劈头盖脸砸来,是侯府二管事陈六那张油腻、刻薄的脸。他裹着厚实的新棉袍,袖口镶着兔毛,此刻正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睨着林筱,眼神像在看一摊碍事的垃圾。
林筱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属于二十二岁顶尖学府物理系高材生的锐利和属于前世地下拳台磨砺出的冰冷狠厉,如同被惊醒的猛兽,只一瞬便要择人而噬。但这股凶戾之气,在接触到门外灰蒙蒙的天光和陈六那张脸时,被一种更深沉、更刻骨的隐忍强行压下。快如电光石火,眨眼间,那双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和怯懦。
“六…六爷?”他慌忙从稻草堆里爬起来,动作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虚弱和刻意的笨拙,像是被冻僵了关节的木偶,中途还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
陈六嫌恶地皱紧眉头,仿佛靠近林筱都会沾染上晦气。“前院的雪积了半尺厚了!大总管发话,半个时辰内扫不干净,你这月的糙米就别想要了!”他肥厚的手指几乎戳到林筱的鼻尖,“还不滚去干活?真当侯府养着你吃白饭的?”
“是…是,六爷,我这就去…这就去…”林筱点头哈腰,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被吓破胆的颤抖。他佝偻着腰,小跑着冲出柴房,单薄的身影在呼啸的寒风中瑟缩得像一片枯叶。
前院通往正厅的青石甬道上,积雪果然堆得老厚。几个同样穿着破旧棉袄的下人正拿着扫帚、铁铲,在寒风中费力地清理着。看到林筱跑来,有人投来麻木的一瞥,更多的人则是视而不见,甚至微微侧身,将他隔绝在外,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林筱默默走到角落,拿起一把豁了口的破竹扫帚。冰冷的木柄握在手里,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用力挥动扫帚。动作僵硬,效率低下,没扫几下,脚下就一个打滑,“哎哟”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溅起一片雪沫子。
“噗嗤…”不远处响起几声压抑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嘲笑。林筱抬起头,脸上沾着血渣,眼神依旧是那种懵懂的、不知所措的惶恐。他笨拙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埋头,更加“卖力”地扫着,只是那动作愈发显得愚笨,扫帚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积雪被推得歪歪扭扭,效率反而更低了。
暗地里,他的感官却像最精密的雷达般张开。耳中捕捉着下人们压低嗓音的闲言碎语。
“……西市粮价又涨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听说了吗?后巷张屠户家的二小子,昨儿晚上没了,说是急病,可有人看见……”
“……嘘!小点声!听说宫里那位……最近脾气大得很……”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混杂着府里各处细微的声响——远处厨房锅碗的碰撞、内院隐约传来的丝竹声、马厩里马匹不安的嘶鸣……在他脑中迅速组合、过滤、分析。他需要这些信息,如同沙漠里的旅人需要水。这具身体的原主记忆太过贫瘠模糊,唯有自己敏锐的观察和缜密的逻辑推演,才能在这等级森严、危机四伏的陌生世界里,勉强拼凑出一张模糊的生存地图。
活下去,像一粒尘埃一样活下去。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目标。
午后的日头稍微暖了些,但积雪融化带来的湿冷更刺骨。林筱被指使去后院劈柴。粗硬的木桩堆得像小山。他拿起那柄沉重的、布满缺口的旧斧头,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在破棉袄下微微绷紧,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他眼神专注地落在木桩的纹理上,脑海中瞬间闪过人体力学的最佳发力点、木纤维的应力分布结构。举斧、下落!
“嚓!”
一声异常干净利落的轻响。粗大的木桩应声裂成两半,断口平滑如镜。
林筱心头猛地一凛!糟了!习惯了现代健身房和地下拳台的发力方式,这具身体经过他几个月的暗中锤炼,力量和对力量的控制早已远超普通仆役。这一下,太干脆了!
他立刻手腕一抖,斧头脱手,“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石墩上。他自己也“哎哟”一声,像是被震脱了力,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冰冷的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震得发麻”的手腕,脸上满是痛苦和懊恼。
“哈哈,傻子就是傻子!劈个柴都能把自己劈趴下!”旁边监督他的小厮捧腹大笑,显然没看出任何端倪,只觉得这书童笨得可笑。
林筱垂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很好,效果达到了。他揉着手腕,慢吞吞地爬起来,重新捡起斧头,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每一次劈砍都显得异常吃力,斧头落下时带着犹豫和颤抖,木屑飞溅,断口也变得参差不齐,充满了笨拙的痕迹。力量被小心翼翼地收敛、扭曲,完美的力学结构被伪装成笨拙的挣扎。每一斧下去,都是对他意志的磨砺。汗水混着融雪,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黏在冻得发青的皮肤上。
傍晚,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下仆们聚居的西跨院。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的烟味和酸腐的汗味。发放晚饭的地方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轮到林筱时,管事的婆子眼皮都没抬,舀起一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粥,“啪”地倒进他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几片发黄的菜叶可怜巴巴地浮在上面。
“下一个!”婆子不耐烦地挥手。
林筱默默端起碗,正要转身。
“慢着!”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是府里二少爷跟前得脸的小厮王贵,他晃悠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林筱碗里那点可怜的粥水,“哟,林傻子,今儿个扫雪扫得挺卖力啊?”
林筱低着头,端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王贵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嗤笑一声:“卖力?我看是偷懒吧!这碗粥,我看你也不配喝!”说着,手腕一翻,那点温热的稀粥“哗啦”一声,全泼在了林筱脚前冰冷的地面上,冒着微弱的热气,迅速被泥土吸收。
周围的几个下仆噤若寒蝉,目光躲闪。
王贵把空碗随手塞回林筱僵住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不重,侮辱性却极强:“傻子,记住了,在侯府,该你吃的,你才能吃。不该你吃的,想都别想!”他得意地笑着,带着一股脂粉气,扬长而去。
林筱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只空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着喉咙和肺腑。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的抽痛,提醒着这具身体的极度虚弱。一股暴戾的、想要将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砸碎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冲撞。他清晰地知道,只需要一个突进,一个简单的锁喉擒拿,就能让王贵那张脸永远定格在惊恐扭曲的瞬间。
不能动。
动一下,就是死。
侯府的规矩,主家打杀一个卑贱的、无亲无故的书童,跟碾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他这几个月小心翼翼构筑的“傻子”形象,将瞬间崩塌。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法预料的、更致命的危险。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空碗的冰冷触感从掌心蔓延开。他慢慢地蹲下身,用那空碗的边缘,一点点,一点点地去刮地上那摊混着泥土的、已经冰冷凝固的粥糊。动作迟钝,笨拙,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堵的、逆来顺受的麻木。泥土混着冰冷的粥糊被刮进碗里,形成一团肮脏的糊状物。
旁边有人不忍地别过脸去。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
林筱端着那碗污秽的食物,慢慢站起身,走向角落里属于他的、那个堆着破旧铺盖的角落。背对着所有人,他低头看着碗里那团泥糊,眼神深处,冰封万里,再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被一层又一层的寒冰和钢铁包裹起来,坚硬如铁石。
活下去。以尘埃的姿态活下去。
日子就在这种刻骨的冰冷和伪装中,一天天滑过。直到侯府接到了一张烫金的请柬。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残留的寒意。瑞兽香炉吞吐着清雅的瑞脑香。侯府世子赵承煜,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袍,正对着手中那张描金绘彩的请柬皱眉。他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一丝被娇惯出的浮躁。
“烦!真是烦死了!”赵承煜把请柬随手丢在紫檀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又是那劳什子的‘春熙诗会’!年年如此,无趣透顶!那些人,一个个端着架子,满嘴酸腐文章,听得人耳朵生茧!”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小厮书童,最后落在了角落那个缩着脖子、仿佛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的身影上。
“林傻子!”赵承煜没好气地喊道。
林筱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换上那副标志性的、茫然而畏缩的表情,笨拙地挪动脚步上前,头垂得更低了:“世…世子爷?”
“这次诗会,你跟着去!”赵承煜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在打发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其他几个,看着就机灵过头,烦!你这种闷葫芦,省心!就负责在后面给本世子捧着笔墨纸砚,机灵点,别碍事就成!”他显然没指望这个“傻子”能帮上什么忙,纯粹是图个身边清静。
林筱心头警铃微震。诗会?人多眼杂,权贵云集。这种地方,最容易节外生枝。他只想缩在西跨院的角落里,像一粒尘埃般无人注意。但世子的命令,他一个书童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是…是,世子爷。”他讷讷地应着,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不安。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掠过的警惕。
三日后,城郊皇家别苑“揽翠园”。园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石嶙峋,溪流潺潺。虽才初春,已有耐寒的花卉吐露芬芳,加之园丁精心布置的暖房盆景点缀其间,倒也一派生机盎然。
然而园中聚集的,才是真正的“景致”。当朝勋贵、清流名士、饱学鸿儒……衣香鬓影,冠盖云集。男宾们或峨冠博带,或轻裘缓带,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空气中弥漫着矜持的寒暄、含蓄的攀比和若有若无的机锋。女宾则在另一处水榭花厅,隔着轻纱珠帘,隐约可见钗环闪耀,笑语盈盈。
侯府世子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绝不偏僻。赵承煜一落座,就显出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他平日鲜少参与这等高规格的文人雅集,此刻只觉得周围那些引经据典、抑扬顿挫的交谈声,都像紧箍咒般让他头疼。他带来的几个清客门人,此刻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应对得颇为吃力。
林筱穿着一身比平日略干净些的旧灰布衣,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书箱,如同世子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尽力缩在不起眼的角落。他眼观鼻,鼻观心,呼吸放得极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园中的景致、权贵的风采、名士的风流,都与他无关。他只想这场喧嚣尽快结束,回到侯府那个冰冷的角落。
诗会渐入佳境。一位须发皆白、颇有清名的老翰林捋着胡须,含笑提议:“诸位,今日春光正好,不如以‘数’为题,或言万物之繁盛,或道光阴之易逝,各展才思,如何?”
此提议立刻得到附和。文人墨客们纷纷捻须沉吟,搜肠刮肚。很快,有人率先吟出:“一庭花影弄春晖,两处莺声隔叶飞……”引来几声矜持的赞许。
接着又有人:“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四海升平歌帝力,九重雨露沐皇恩……”
诗句接踵而来,或咏物,或言志,或颂圣,虽也工整,却大多流于表面,脱不开前人窠臼。席间赞誉之声不少,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多是场面上的客套。那位提议的老翰林,眼中也隐隐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赵承煜如坐针毡。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应付府学先生的考校都勉强,在这种场合更是捉襟见肘。眼看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似乎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和轻慢,他额角渗出了细汗,脸皮也有些发烫。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清晰地传入赵承煜耳中:“咦,这不是定远侯世子么?久闻侯府诗礼传家,世子更是少年英才,今日盛会,怎地只见世子静坐,莫非是瞧不上我等这些粗浅之作?”
说话的是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年轻官员,姓周,其父在朝中官职与定远侯相仿,两家素有些龃龉。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目光扫过赵承煜略显苍白的脸。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赵承煜紧绷的神经。他“腾”地一下站起身,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周围的目光,无论是好奇、同情还是纯粹看热闹,此刻都像无数芒刺扎在他身上。
“我…我…”赵承煜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日里的骄横跋扈在真正的才学压力下荡然无存,只剩下难堪的窘迫。
那周姓官员见状,眼中讥讽更浓,轻笑一声,正要再开口补上一刀——
变故陡生!
赵承煜情急之下,慌乱后退,想避开众人聚焦的目光。他脚下一个趔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而他身后,正是那个抱着沉重书箱、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筱!
林筱瞳孔骤缩!
电光石火之间,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世子若在自己面前摔个四仰八叉,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带着嘲讽的由头,那后果……自己这个“影子”书童,必将承受侯府难以想象的雷霆之怒!不死也要脱层皮!
保护世子,就是保护自己!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抱在怀中的沉重书箱仿佛失去了重量。林筱脚下不动,腰肢却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和速度向后微微一拧,卸掉世子后撞的冲力,同时右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托住了赵承煜的后腰!动作迅捷、流畅、隐蔽,借力打力,如同水银泻地,不着痕迹。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林筱反应慢半拍,笨拙地挪了一下脚,恰好用身体“垫”住了踉跄的世子,让他只是晃了晃,并未真的摔倒。
“世子小心!”林筱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被惊吓到的、变了调的惶恐和焦急。
赵承煜惊魂未定,站稳身体,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和可能的当众出丑,让他后怕不已。
“呼…好险…”旁边有人低呼。
那周姓官员见赵承煜被扶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恶意取代。他岂能放过这落井下石的机会?尤其这“救主”的,还是个看着就蠢笨不堪的书童!
“呵!”周姓官员嗤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矛头直指刚刚稳住身形的赵承煜和林筱,“世子当真是‘爱惜’人才啊!连随身书童都如此‘忠心护主’,反应‘敏捷’。只是……”他拖长了语调,目光轻蔑地扫过林筱那张带着“惊惶”的脸,“方才我等以‘数’为题,世子尚未赐教,莫非是觉得此题太过深奥?还是说……”他故意顿了顿,语锋一转,带着赤裸裸的羞辱,“还是说侯府如今的风气,只重这些身法‘敏捷’的奴仆,反倒轻慢了诗书礼义?”
他刻意将“敏捷”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反讽的意味。这话极其恶毒,不仅继续踩着赵承煜的痛处,更是将整个定远侯府的教养踩在了脚下,连带林筱这个“笨拙”的书童,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侯府“不学无术”的活靶子。
“你!”赵承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周姓官员,却因理亏词穷,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愤欲绝。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赵承煜身上,带着无声的压力。
林筱低着头,依旧保持着扶住世子后腰的姿态,仿佛吓傻了。他能感受到世子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探究的,嘲弄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极力维持的低调伪装。
他只想做一粒尘埃。
可这该死的旋涡,偏偏将他卷到了风暴中心!
那周姓官员见赵承煜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得意之色更浓,索性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林筱这个看起来最好捏的软柿子。他踱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筱,脸上挂着虚伪的“好奇”:
“小书童,看你方才护主,反应倒是不慢。本官问你,你既在侯府当差,想必也耳濡目染些学问?方才以‘数’为题,你家世子尚未作答。不如……你来替你家世子说说,这‘数’之一道,博大精深,你可懂些什么?”
他故意将“博大精深”说得抑扬顿挫,充满了戏谑。周围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谁都知道,这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定远侯府——堂堂侯府世子答不上来,竟要一个呆傻的书童来顶缸?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赵承煜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筱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精心构筑的“傻子”堡垒,正在这恶意的逼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沉默?世子将颜面扫地,侯府蒙羞,事后他林筱作为“导火索”,下场只会更惨!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暴露他绝非表面那般愚钝!这周姓官员,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两难!绝境!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灼烧着他低垂的头颅。他能感觉到世子投来的、混杂着绝望和一丝迁怒的眼神。怎么办?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流星,撞入他的脑海——既然躲不开,那就用最“笨拙”、最“无用”的方式!用他们无法理解、却又无法指摘为“才学”的东西!用纯粹的死记硬背!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呆滞茫然的表情,眼神空洞,仿佛被吓坏了,又像是根本没听懂那官员的刁难。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数?”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注视下,他开始用一种平板到没有任何起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如同老旧的纺车吱呀作响的语调,念诵起来: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二六四三三八三二七九五零二八八四一九七一六九三九九三七五一零五八二零九七四九四四五九二三零七八一六四零六二八六二零八九九八六二八零三四八二五三四二一一七零六七九……”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数字从他口中蹦出,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中。圆周率!现代世界几乎每个学生都接触过、却极少有人能背过百位的圆周率!此刻,被他以一种最机械、最麻木的方式,毫无征兆地抛了出来。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位咄咄逼人的周姓官员。他们脸上的嘲弄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错愕和茫然。这是什么?咒语?胡言乱语?
“……五八二零九七四九四四……”
林筱还在念,面无表情,语调平直得像一条冻僵的直线,仿佛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不敢停,也不能停。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既“回应”了问题,又显得极其“愚笨”和“无用”的方式。
“……八二一四八零八六五一三二八二三零六六四七零九三八四四六零九五五零五八二二三一七二五三五九四零八一二八四八一一一七四五零二八四一零二七零一九三八五二一一零五五五九六四四六二二九四八九五四九三零三八一九六四四二八八一九……”
席间开始响起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涟漪般扩散。
“他…他在念什么?”
“鬼画符?数字?”
“毫无章法!全是数字!”
“这书童…怕不是真傻了吧?”
“侯府怎么用这种人?”
周姓官员脸上的惊愕渐渐被一种荒诞感和更深的鄙夷取代。他指着林筱,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东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一个‘数’!定远侯府果然‘家学渊源’!竟教出此等‘博闻强记’的奇才!背得如此流畅,怕是把天书都背下来了吧?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充满了恶意。周围的宾客们,不少人也跟着露出或忍俊不禁、或摇头叹息的神情。赵承煜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黑,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看向林筱的眼神,充满了被连累的羞愤和怒火!这个傻子!蠢货!这下侯府的脸彻底丢尽了!
然而,就在这片哄笑、鄙夷和绝望混杂的嘈杂声中,一个清泠如冰泉相激、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女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响起:
“住口!”
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循声望去。
只见水榭那边,原本垂落的轻纱珠帘被两名宫装侍女左右挽起。一位少女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走了出来。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着一袭湖水蓝宫装长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雪白披风,身姿纤细挺拔。乌发如云,绾成简单的飞仙髻,只斜插一支点翠凤钗,凤口衔着一颗光华流转的明珠。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一双凤眸清澈明亮,此刻却蕴着淡淡的寒意,目光扫过之处,那周姓官员嚣张的笑声如同被冻住,瞬间消弭无形。
她并未看向尴尬欲死的赵承煜,也未理会那脸色变幻的周姓官员,那双清冷的凤眸,穿透了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依旧保持着呆滞表情、还在机械背诵着圆周率的灰衣书童身上。
“你,”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屏息的威仪,清晰地传遍全场,“叫什么名字?”
园中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带着震惊、好奇、探究,齐刷刷地聚焦在林筱身上。
林筱的背诵声,在少女清泠的“住口”二字响起时,便已戛然而止。他维持着那副呆滞的表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
公主的目光,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是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的利剑,精准地锁定了他。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嘲弄,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一丝惊异的探究。林筱的心,在那目光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沉了下去。
完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这园中最尊贵、最不该注意他的人,钉在了视线中央。
他下意识地想重新低下头,想缩回那层“愚钝”的壳里。但公主的问话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缚住。他不能装没听见,更不能像刚才背诵圆周率那样“疯癫”回应。
“……林…林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被惊吓后的颤抖,努力维持着书童应有的卑微和惶恐。报出的是这具身体的原名。
“林筱…”公主低声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她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层呆滞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那眼神太过锐利,让林筱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在被一寸寸剥离。他只能竭力放空眼神,让肌肉保持一种僵硬的松弛,任由冷汗在里衣下悄然渗出。
短暂的沉默,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公主的目光微微转动,终于落在了旁边脸色铁青、恨不得当场消失的赵承煜身上。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平稳:“赵世子。”
赵承煜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有些发颤:“臣…臣在。”
“你这书童,”公主的视线仿佛不经意地又扫过林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倒是有几分…死记硬背的呆气。”她的用词很微妙,听不出褒贬,“方才护主,也算忠心。”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本宫瞧着有趣,这诗会也乏了,让他随本宫的人去取些醒神的香片来。”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让一个侯府书童,去为公主取东西?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更是对赵承煜和定远侯府颜面的无形挽回!刚才还羞愤欲死的赵承煜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简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谢…谢公主殿下恩典!谢公主殿下!”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连连躬身。
周围的人群更是瞬间哗然!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林筱身上,充满了震惊、羡慕、嫉妒,还有深深的不可思议。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背了一串乱七八糟的数字,竟然入了公主殿下的眼?虽然公主说他是“呆气”,可这“呆气”带来的机遇,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周姓官员的脸,此刻已经黑得如同锅底。公主的话,无异于当众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方才对侯府和林筱的嘲讽,此刻显得无比可笑和愚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挽回,但在公主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来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心的憋屈和惊惧。
林筱站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公主的“恩典”,对他而言,不是浮木,而是将他彻底拖离深渊边缘的巨浪!他清晰地看到,无数道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深沉。有羡慕,但更多的是审视、猜忌、甚至……隐藏的敌意。他仿佛从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被硬生生地推到了聚光灯下最显眼的位置。
“还愣着做什么?”公主身边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女官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对林筱道,“随我来。”
林筱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他低下头,用尽全力维持着那副惶恐笨拙的模样,脚步略显虚浮地挪动,跟着那女官,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水榭的方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水榭内暖香浮动,布置清雅。珠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外面大部分探究的视线。
“在此候着。”那中年女官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进了内间。
林筱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他能感觉到内间有几道目光透过珠帘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好奇。他不敢有丝毫异动,努力扮演着一个被吓坏了的、不知所措的卑微书童。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的诗会似乎还在继续,隐约有吟诵声传来,但气氛显然已经变了。林筱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向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那中年女官才捧着一个精巧的雕漆小盒出来,递给林筱:“这是殿下赏赐的安神香片,拿好,回去交给你家世子。记住,管好你的嘴。”
“是…是,谢…谢殿下恩典。”林筱双手接过那微沉的小盒,指尖冰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畏惧。他深深低着头,不敢看内间一眼。
在女官的示意下,他如蒙大赦,抱着那救了他一时、却可能带来更大灾祸的小盒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水榭。
诗会草草收场。
回侯府的马车上,气氛诡异。赵承煜捧着那个雕漆小盒,翻来覆去地看,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虽然过程丢脸,但最后公主的“恩典”,无疑给他和侯府挽回了不少颜面。
“林傻子,”赵承煜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复杂,“今天…算你误打误撞,立了功。”他把“误打误撞”几个字咬得很重,显然绝不相信林筱有什么真本事,“这香片…本世子收下了。回去后,赏你…嗯,赏你一顿饱饭!”
林筱缩在车厢最角落的阴影里,闻言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世子爷。”声音依旧惶恐,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他闭着眼,仿佛疲惫不堪。
马车辚辚驶过京城繁华的街道。车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屋宇染上一层血色。林筱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关于“定远侯府那个背天书的傻书童”的流言,正如同瘟疫般,随着散去的宾客,迅速蔓延向这座巨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名动京城?
他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这虚名,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巨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悄然收紧。而网线的尽头,是深不可测的皇权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