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彻骨的寒意混杂着粘稠如油的腐臭味,紧紧包裹着陆砚。云苓搀着他,每一步都陷在没过大腿的冰冷淤泥里,深紫近黑的腐水在两人腰间晃荡,荡开一圈圈污浊的涟漪。惨绿色的磷火在宽阔的“河面”上漂浮闪烁,像亡者窥伺的眼眸。

陆砚的身体在云苓臂弯里沉重如石。胸口那嵌入的“异物”,那颗属于后稷的枯荣神骸碎片,正爆发着撕扯灵魂的剧痛。翠绿的生命光芒夹杂着枯寂的黄土死气,如同失控的乱流在他胸膛深处奔突,每一次剧烈的搏动,都让他浑身抽搐。皮肤正以可怖的速度染上木纹般的灰褐色泽,僵硬麻木感正从小腿向上蔓延。他低垂着头,神志在剧痛和窒息感中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碴和燃烧的木屑。

骤然间——

嗡!

一股与体表冰冷截然不同的、源于血肉骨髓最深处的炽热悸动,毫无征兆地在那颗狂乱搏动的“神核”中心炸开!

仿佛一颗在无尽黑暗冻土下沉睡万年的种子,在濒临腐朽的最后一刻,触碰到了一丝穿透万古而来的、最深沉的大地之息!一种源于生命本身、扎根于泥土的最卑微也最顽强的本能被激活!

嗤…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感知,如同被春雨浸润后悄然探出冻土的第一缕根须,不由自主地从陆砚深插入污沼中的僵冷手指蔓延出去!它穿透厚厚的、混合着金属残渣与骨屑的冰冷淤泥,无视了浓稠的幽冥死气,循着某种源自农神本源的最深沉呼唤,向着污浊泥泞的深处不断延伸、探索!

冰冷!死寂!

感知延伸所“触”及的世界,不再是纯粹的黑暗。他看到无数扭曲的巨大轮廓,半掩在沉积万年的污黑腐质中。有锈蚀得如同朽烂蜂窝的巨兽胸骨;有被奇异力量扭曲成抽象结扣的庞大金属关节;更多是根本无法辨认形态的惨白色巨大残骸,它们如同被遗忘的史前遗迹,在泥沼深处无声诉说着毁灭的悲歌。深沉的怨念如同化不开的冻雾,在这些冰冷残骸之间无声流淌,带着亿万年沉淀下来的不甘与绝望,冲刷着那道延伸的脆弱感知。

更深!更暗!

感知如同行走在冰河河床的底部,四面八方是无尽的冰冷与压迫。

就在这微弱感知即将被彻底冻结的刹那——

嗡!!!

陆砚胸口那颗狂暴搏动的“神核”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律动!那并非力量的宣泄,而像是一头在黑暗中迷失许久的小兽,终于嗅到了母亲巢穴的熟悉气味!一股比幽冥更加古老、更加厚重、也…更加荒芜沉寂的气息,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的阻隔,如同母亲温暖又疲惫的手,遥遥指向污秽深潭底层的某个方位!

就是那里!

冰冷的感知洪流如同百川归海,在那股深沉召唤的引导下,瞬间汇聚、激增、撕裂了眼前最后的浓稠幽冥屏障!

轰!!!

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景象,蛮横地冲撞进陆砚早已痛苦不堪的意识,如同被强行推开的尘封墓门!

没有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沉淀了宇宙所有死寂的深邃幽暗。在这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黑暗中,却奇异地“印”着一幅幅触目惊心的图景:

无边无际的干涸龟裂大地,延伸至视野的尽头。裂口深不见底,漆黑如墨。整片大地上,没有砂石,没有泥土,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

那是无数早已彻底石化的禾田!

亿万株低矮扭曲的石质枯禾,如同凝固的痛苦哀嚎,密密麻麻铺满了这片死寂的“田野”。它们的枝叶早已风干扭曲如狰狞枯爪,却仍旧顽固地指向虚无的上方,仿佛在生命凝固的瞬间,仍在绝望地祈求着永不降临的甘霖。

冥府禾田!

在这石田死海的中央,横亘着一条死寂的河流。河水粘稠如同凝固的黑色原油,没有涟漪,没有声响,沉重得仿佛能拖拽视线沉沦。唯有点点极其微弱的、深藏于粘稠河水底部的冰冷蓝色幽光,如同深渊中濒死的萤火虫,带来更加深邃的死寂与绝望。那是孕育万物终结之河的——九幽冥息水!

就在这条死河干涸、如同覆盖着焦油沥青的漆黑岸滩之上,陆砚的意识“聚焦”于一点——

那里,屹立着一尊顶天立地、却只余残躯的人形石像!

石像半跪在漆黑的河岸焦土之上。它赤裸的上身筋肉虬结,棱角分明如山峦刻蚀,每一道肌理的缝隙都流淌着古老的厚重与无言的力量感。一柄巨大、残破得如同山岳崩落下的尖角的石镰刀,深深插在身旁冻结如铁的乌黑焦土中。石像低垂着头颅,右臂的筋肉虬扎隆起,五指如同钢爪,深深抠入同样石化的漆黑焦土,死死攥着一束早已扭曲变形、化作惨白石质的枯萎禾穗!那姿态,如同要将自己、连同这最后的收成一起,永远地钉进这绝望的大地!

更撼动心魄的是石像的左臂!它坚定地探向前方那条无声流淌的九幽冥息水!整条前臂连同宽阔的手掌,都毫无保留地、深深地插入粘稠冰冷的漆黑河水之中!它似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仍在试图以这凡神的残躯,从那象征万物归墟的幽冥息河里,捞出哪怕一捧能够让枯禾复活的…不可能存在的活水!

时光在这尊石像身上彻底凝固。凝固了绝望,凝固了徒劳,更凝固了那份穿破生死界限的、至死不渝的守护与执着!

陆砚的意识巨震!无需辨认!那古老苍劲的印痕,那源于血脉最深处的共鸣与痛楚,瞬间灼烧了他的识海!

后稷! 农神的最后残骸!竟在万物归终的幽冥地府深处,化作沉默的石碑,跪守于死亡的田埂之上!五指永探冥河,渴求着永远无法带回的生机!那深深印在石像宽阔脊背上的巨大残缺印记,正是以山河为笔书写的——“稷”!

就在陆砚意识被这悲怆石像完全攫住的瞬间——

一股比熔岩更滚烫、比大地更沉重、比遗忘更孤寂的意志洪流,猛地从那尊跪地农神石像中,隔着无尽时空幽冥,轰然注入陆砚胸膛深处那颗暴走的神核碎片!

开荒辟土,镌骨焚身!粒粟虽微,敢向天争!祭我骸躯,沃此枯苗!魂归厚土,守望千秋!!!

那不是声音,而是无数画面与情感碎片组成的磅礴冲击!烈日下开垦石田的锄头崩裂;焦土中为保一粒残种而血灌的沟壑;祭坛前用骨血点燃的祈愿篝火;最后是在无上伟力碾压下,神躯崩毁、骸骨溅落幽冥时那撕裂星空的悲吼与永恒不灭的守护执念… …

轰——!!!

陆砚残破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灵神挥锤狠狠砸中!剧痛猛地提升到超越生死的阈值!胸膛深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翠绿与枯黄光芒,两种颜色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对冲!交织!融合!如同两颗相撞的星辰内核!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骨骼内部传来的濒临崩解的哀鸣!

“噗——!”

剧烈的冲击下,一大口滚烫的、泛着奇异暗金光泽的血浆混着破碎的叶状微粒,如同喷溅的熔岩,从他口中狂涌而出!血液混杂在冰冷的腐水中,丝丝缕缕泛着妖异光芒。

伴随这口饱含凡粟本源生机的污血喷出,陆砚眼前彻底一黑,濒临溃散的神念被那涌入的浩瀚记忆与神骸意志碎片彻底冲垮。但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的感知如同回光返照,被那股意志碎片裹挟着,不由自主地扫过农神石像身后那片无边石化禾田的深处——

在那尊顶天立地的跪姿石像身后,在那片凝固的、象征着万物消亡的灰白禾田尽头!

一点… …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石化禾秆彻底遮蔽的… …暗影!

一股与幽冥死气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晦涩、如同铁锈混着腥甜的气息,极其微弱却又顽固地散发出来!

那似乎是一块巨大无比的… …深黑色残骸?像断裂的某种生物巨型脊椎的一部分?它巨大的断面狰狞地刺向死寂虚空。而在这块巨大残骸之下,紧贴着冥府焦黑的死土…… 竟存在一个不足拳头大小的、仿佛蠕虫啃噬出的——暗红色污秽孔洞!

这个细微孔洞并非死物!它边缘极其微弱地起伏、收缩着,如同一个微小的、恶毒的… …咽喉!一丝丝极其稀薄的、浑浊如同浑浊血水掺杂着黑油的粘稠液体,正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从那小孔深处渗漏出来,滴落在下方的焦土上,发出无声的侵蚀。孔洞四周的石质禾秆,接触到这滴落的污液,竟悄无声息地加速变得漆黑、软糯、融化… …

“破…口…”陆砚的意识在昏迷的深渊边缘,只抓住了这破碎而诡异的最后感知,随即被无尽的意志洪流彻底淹没。

“陆砚!”

云苓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混沌。她正全力架着他,趟过几乎没顶的粘稠腐水。陆砚身体猛地一沉,所有的力量似乎瞬间抽空,沉重的身躯几乎完全压向污浊的水面。云苓瞬间察觉异常,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在陆砚躯体砸入泥水前,她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道,猛地将他向上一提!

噗通!陆砚大半身体还是砸进了冰冷污水中,但他那颗垂落的头颅并未没入。

云苓另一只手腕迅如闪电般一翻!三点细微却明亮的湛蓝光针瞬间弹出,无声没入陆砚后颈三处大穴!

嗤!

一阵微弱的电流震颤瞬间传遍陆砚濒临崩溃的躯体。胸腔核心处那两股激烈对冲、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洪流,被这外力精准刺激,微微一滞!那喷薄欲出的毁灭性融合被强行打断了一瞬!就是这一瞬,让陆砚沉重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胸口搏动的光芒骤然黯淡,剧痛阈值似乎被强行拉回现实!

云苓毫不停留,手腕再次发力,如同拖拽着一根沉重的朽木,猛地将陆砚破水的上身拽得靠在自己肩上。

就在这时!

云苓那双冰冷的瞳孔骤然聚焦!死死锁在陆砚浸泡在污水中、正微微抽搐的右手上!

只见陆砚那浸泡在深紫近黑污水中的右手!那只因为重伤和木化而呈现灰褐色、皮肤僵硬的右手!

其五指蜷缩的僵硬指缝里,正死死抓着几样东西——

几根被硬生生从淤泥深处抠挖出来、缠绕在一起的细长黑色枯杆!这枯杆通体漆黑,形如风干千年的麦秆!这些麦秆一端连接着淤泥,另一端,却极其诡异地缠绕并死死粘附着一小块刚从陆砚胸口剧烈崩裂的衣襟中掉落下来的东西——

那东西在浑浊污水的浸泡下,正散发出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凝练如实体沉沙般的…… 暗金色光粒!

正是陆砚自身那粒凡粟本源,刚才随血喷出,碎裂散逸在污水里的一小部分!

而那些漆黑的枯麦秆,就像是看到了光明的飞蛾,或者嗅到了生机的寄生虫,正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用自己那黑色的“根须”,缠绕吸附着那暗金色的光粒!贪婪地吮吸!吞噬!

随着凡粟的光粒被这些诡异的黑色枯麦秆吸收,那几根麦秆本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死沉沉的漆黑,泛出一丝丝极其微弱、却象征着生机苏醒的——枯黄!

而更让云苓浑身寒毛倒竖的是——

就在这枯黄出现的瞬间!

那漆黑麦秆深扎的污水淤泥之下,一缕缕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怨念气息,如同被唤醒的微尘,顺着麦秆的“根部”,无视污水的阻隔,无视空间的界限,丝丝缕缕、顽强而执拗地逆流而上——

狠狠钻进了陆砚那只僵硬、灰败、正死死抓着这束诡异麦秆的右手手心!沿着他早已木化僵直的手臂经脉,一路逆冲!

目标直指——

那颗埋在他胸骨深处、原本属于后稷的枯荣神骸碎片!

神骸碎片接触到这来自污浊淤泥深处、被凡粟过滤指引而来的怨念气息时,那刚刚被强行压制下来的躁动竟猛地一跳!

一道极其微弱的、混合着神性寂灭与凡尘挣扎之力的奇异涟漪,竟透过陆砚濒死的身体,猛地传递回下方那深不见底的幽冥地狱深处!搅动了那片死寂的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