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气在矿洞深处凝结,沉甸甸地压榨着每一寸空间,仿佛能拧出铁锈的腥气和干涸血液的恶臭。每一次矿镐砸落,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岩壁上,都伴随着苏劫全身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像一具被遗弃在永夜中的破旧木偶,在这片吞噬光明的死寂里,被无形的巨手反复蹂躏。

汗水混合着细密的岩尘,在他年轻却过早沧桑的脸上肆意冲刷,留下道道泥泞的沟壑。汗水渗进皮肤裂开的口子里,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啃噬。他不敢抬手去擦,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来头顶那对残忍复眼的注视。冰冷的、带着硫磺味的水滴,不知疲倦地从头顶嶙峋的岩层缝隙渗出,偶尔精准地砸在他裸露的后颈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炸开,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那感觉,就像被蝎尾的毒针狠狠蛰了一下。

“快点!卑贱的蠕虫!今天不挖够份额,谁都别想领水!”

沙哑、充满恶意的咆哮毫无征兆地在苏劫耳边炸响,带着一股浓烈的、如同腐烂肉食在胃里发酵过后的腥臭热浪。苏劫的后背瞬间绷紧,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甚至不需要回头,那张覆盖着暗褐色几丁质甲壳、复眼闪烁着残忍黄光的蝎人脸孔,以及那根高高扬起、随时准备刺下的恐怖蝎尾,早已在无数次的鞭笞和死亡的威胁下,深深烙印在他的骨髓里。

沉重的、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停在了他身后。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上他的后背!

砰!

眼前瞬间被浓墨般的黑暗吞噬,肺里仅存的那点可怜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挤压一空。苏劫像一只断了线的破布口袋,整个人向前狠狠扑倒。额头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毫无缓冲地磕在了前方冰冷、棱角尖锐的矿岩上。嗡——!剧烈的震荡感在他颅腔内疯狂回荡,耳膜充斥着尖锐的鸣响。嘴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痛和窒息而剧烈痉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他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等待着——等待着那根带着倒刺的蝎尾落下,或者下一记足以打断肋骨的沉重踢击。

“废物!连站都站不稳!”蝎人监工托里克的声音如同砂纸在粗糙的铁皮上摩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施虐的快感。那根令人毛骨悚然的蝎尾尖,带着湿冷的粘液,慢条斯理地在苏劫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衣料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留下一道清晰冰冷的印痕,距离他裸露的皮肤仅差分毫。那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享受着猎物在恐惧中的战栗。

剧痛撕扯着神经,额头的伤口温热的血混着汗水流进眼角,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苏劫死死咬住早已布满伤痕的下唇,将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最恶毒的诅咒,混合着无尽的屈辱,狠狠咽了回去。反抗?那是最愚蠢的奢望。任何一丝反抗的苗头,只会换来更漫长、更残酷的折磨,或者,更直接的结局——被拖进矿坑深处,成为那些只闻其凄厉嘶嚎、却从未见过真容的恐怖存在的口粮。

喉咙里滚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哑嘶吼。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嵌入了冰冷尖锐的岩石碎屑中,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那席卷全身的剧痛和绝望。活下去!像这矿洞里最顽强的苔藓,像石头缝里最卑微的杂草,哪怕被踩进污秽的泥泞里,碾碎成齑粉,也要抓住那一线生机!只有活着,才可能…才可能…

那个支撑他熬过无数个日夜的模糊念头,此刻却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疼痛中剧烈摇曳,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点烛火,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

他挣扎着,每一次骨骼的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刺痛。布满血丝的眼睛被汗水、血水和岩尘刺得生疼,视野模糊一片。但他强迫自己聚焦,看向眼前那片在昏暗矿灯摇曳光晕下、覆盖着惨绿色苔藓的冰冷矿壁。沾满污垢和汗水的矿镐柄再次被颤抖的手握紧,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高高举起,然后带着风声落下!

铛!

沉闷的撞击声在幽闭的矿道里回荡,几粒火星在镐尖与岩石碰撞的瞬间迸溅出来,随即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一下… 又一下… 动作机械而麻木。

突然!

矿镐的尖端似乎触碰到了某种异乎寻常的坚硬物体,传来的反震力远超普通矿石,一声异常沉闷的“咚”响,震得苏劫本就酸麻胀痛的虎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矿镐差点脱手飞出。

这绝不是黑狱矿脉里常见的矿石!

苏劫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鼓点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冰冷而灼热,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停下动作,用尽全身力气压抑住粗重的喘息,警惕地、如同受惊的孤狼般扫视四周。

昏黄的矿灯光晕之外,是影影绰绰、同样麻木挥动着矿镐的其他矿奴佝偻身影,以及远处监工模糊晃动的轮廓。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的异样,只有沉重的镐声和压抑的喘息在空气中交织。

机会!

苏劫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猛地丢开碍事的沉重矿镐,用那双布满裂口、血痂和厚厚老茧、此刻却抑制不住颤抖的手,不顾一切地疯狂扒开晶石周围松散的碎石和那些湿滑粘稠的惨绿色苔藓。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东西的边缘——冰冷!一种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寒意!坚硬!远超他所知的任何金属!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质感,仿佛那不是死物,而是某种…沉睡的活体组织。

随着覆盖物的剥落,那东西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一块约莫婴儿拳头大小的晶石。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既不璀璨,也不剔透,更像是凝固了亿万年、早已腐败发黑的污血。晶石的内部更是诡异,并非澄澈透明,而是浑浊不堪,如同装满了粘稠的、正在缓缓搅动的淤泥,又像是封存着某种活物般的扭曲暗影。在矿灯那微弱摇曳的光线下,这些浑浊的“淤泥”和“暗影”竟在缓缓地流转、搏动,仿佛拥有自己独立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最让苏劫头皮瞬间炸开、寒毛倒竖的是晶石的表面。它并非光滑,而是覆盖着一层细密、扭曲、如同活体血管般微微凸起的暗色脉络!这些脉络仿佛拥有生命,在微弱的光影中,极其缓慢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搏动着,像是在进行着无声的…呼吸!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绕住苏劫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这东西…太邪门了!它散发着一种冰冷、死寂、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气息,像是一道深渊裂开的缝隙,正无声地凝视着他。直觉在疯狂地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远离它!丢掉它!这是不祥!是灾厄!是通往地狱的门票!

可就在他瞳孔收缩,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遵循那本能的恐惧逃离时——

异变陡生!

那块静静躺在他掌心的暗红血晶,仿佛被他的目光彻底激活!内部那浑浊粘稠的“淤泥”骤然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起来,瞬间形成一个微小的、散发着无尽贪婪气息的漩涡!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恐怖吸力猛地爆发!

苏劫的思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觉得眼前暗红光芒一闪,速度快得完全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那块邪异到极点的晶石,竟化作一道粘稠得如同活体血液般的暗红色流光,狠狠撞向他因为本能恐惧而摊开、试图阻挡的左手掌心!

没有预想中骨头碎裂的剧痛。

只有一种冰冷!

一种瞬间穿透皮肉、冻结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彻底冰封的极致触感,顺着掌心的神经末梢,如狂潮般汹涌灌入!那感觉诡异到了极点——晶石并非嵌入,也不是击穿,而是直接“融化”了!它如同拥有自我意志的活物,瞬间液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皮肤的纹理、毛孔,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疯狂地向内钻去!钻向血管!钻向骨骼!钻向身体的最深处!

“呃啊——!”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痛苦嘶鸣,终于从苏劫痉挛的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缩回左手,右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左手腕,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震散架。

掌心处,皮肤完好无损,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擦痕或破损。但那被异物强行侵入、蛮横占据的感觉却无比真实,无比清晰!仿佛有无数条冰冷滑腻的剧毒蛇虫,正沿着他的血管、攀附着他的神经,向着手臂深处、向着心脏所在的胸腔、向着大脑意识的核心——疯狂地钻行!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在他体内左冲右突,冰冷与灼热诡异交织,每一次冲击都像是要将他的血肉骨骼彻底撕裂、碾碎,然后再以某种扭曲的方式强行重组!

嗡!

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妖异的暗红色所覆盖!视野的边缘疯狂地扭曲、旋转、拉伸,如同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无数意义不明、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破碎符号和充满了疯狂、怨毒、贪婪、诱惑的混乱嘶吼与低语,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理智在崩塌!自我在消散!仿佛下一秒,他的灵魂就要被这无尽的混乱彻底撕碎、吞噬!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在巨大的咬合力下几乎要碎裂,渗出腥咸的血丝。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后一丝力气,去抵抗、去挣扎,对抗着那股要将自己存在彻底抹去的恐怖洪流。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瀑布般从他全身每一个毛孔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那身本就破烂不堪的粗麻囚衣。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长满苔藓的矿壁上,才勉强靠着那一点支撑,没有彻底瘫软成一滩烂泥。

混乱!剧痛!疯狂的低语!身体被撕裂又强行粘合的恐怖感觉!

这地狱般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去百年。当那股足以将灵魂都撕成碎片的剧痛和那无孔不入的疯狂低语,如同退潮的海水般,带着不甘的余韵缓缓消退时,苏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冰冷的矿壁滑坐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块,灼痛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肺腑深处。

意识,如同沉船后被惊涛骇浪打捞起的碎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无法言喻的惊悸,看向自己的左手。

掌心,空空如也。

除了皮肤下仿佛还在隐隐搏动、残留的诡异冰冷触感,什么也没有。

但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带着一丝…悸动和饥饿的“东西”,已深深扎根于他的血肉,盘踞在他的灵魂深处。它暂时沉寂了,如同蛰伏的凶兽,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矿洞的黑暗,似乎比之前更加浓稠了。而苏劫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彻底滑向了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