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的刹那,仿佛连呼啸的风雪声都被隔绝了大半。
车厢内并非一片漆黑,角落一盏嵌在壁上的小巧琉璃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晕。光线所及之处,是触目惊心的对比——脚下是厚实温暖的深色绒毯,角落的紫铜小手炉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松木冷香。
然而,这一切舒适的布置,都无法驱散沈清璃心头那层更深的寒意。她的身体依旧在不可抑制地打着冷颤,赤脚踩在柔软的绒毯上,冻得麻木的脚趾传来一阵阵刺痛的复苏感。
她背靠着冰冷的车壁坐下,将自己蜷缩起来,贪婪地汲取着手炉传来的微薄热量。身体极度虚弱,胃里火烧火燎地绞痛着,喉咙干得冒烟。她需要食物和水,更需要休息。但理智告诉她,此刻绝不能放松。
萧绝的人。那个黑影首领冰冷的审视目光犹在眼前。
这辆马车,是监视,是囚笼,也是通往最终战场的囚车。
马车行驶得异常平稳,速度却很快。外面风雪依旧,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规律而沉闷。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沈清璃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哪怕只有一点点。她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呼吸,努力回忆前世在特种部队学到的、最基础的调息方法,试图安抚这具破败身体里紊乱的气息,一点点凝聚那微乎其微的力量。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但并非喧闹的迎亲,而是压抑的、带着某种刻意疏离的嘈杂。
车门被从外面打开。凛冽的寒风再次灌入。
“王妃,王府到了。请下轿。”还是那个黑影首领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站在车门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沈清璃睁开眼,眼底那短暂的虚弱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冰霜般的平静。她扶着车壁,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虚浮的脚步,慢慢挪到车门口。
映入眼帘的,是两扇巨大的、紧闭的朱漆兽头大门。门楣高悬的匾额上,“宸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黯淡。门前石狮威严,却透着一股久无人气的冰冷。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鼓乐喧天。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穿着王府仆役服色的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廊下,眼神空洞麻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死寂和……淡淡的药味。
这就是她的“婚礼”。
黑影首领侧身让开,目光落在她身上,扫过她赤着的、沾满泥污的双脚,扫过她单薄褴褛的中衣,最后定格在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那双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探究。
“王妃,请。”他再次开口,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沈清璃没有看他,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扇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王府大门。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抬起脚,赤足踏上了王府门前冰冷坚硬的石阶。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大门旁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深褐色管事服色、面容刻板、眼神浑浊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粗手大脚的粗使婆子。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沈清璃身上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对新王妃应有的恭敬,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以及一种……看待死物的漠然。
“王妃?”老妇人嘴角向下撇着,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暮气,“老奴孙嬷嬷,奉王爷之命,引王妃入府。吉时已到,请吧。”
她没有行礼,甚至没有等沈清璃回应,便径直转身,朝着侧门走去。那两个粗使婆子如同木偶般跟在她身后。
侧门?连正门都不配走吗?
黑影首领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门神。
沈清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好,下马威来得真快。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一步一步,跟着那孙嬷嬷,走进了那道狭窄、昏暗的侧门。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光线晦暗的抄手游廊。廊外风雪被高墙阻挡,显得更加阴冷。廊柱的朱漆斑驳剥落,角落里堆着无人打扫的积雪。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还混杂着一种陈旧的、腐朽的气息。
孙嬷嬷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她佝偻着背,头也不回,干涩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如同夜枭啼鸣:
“王府规矩大,不比乡下庄子。王妃既入了府,就要守王府的规矩。”
“王爷喜静,无事不得惊扰。”
“王爷的院子,无召不得靠近。”
“府里一应事务,自有老奴与管事们打理,王妃……安心静养便是。”
一条条“规矩”,冰冷而刻板,如同枷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字字句句,都在宣告她这个王妃不过是个可有可无、需要被圈禁起来的摆设。
沈清璃沉默地跟在后面,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身体冷得发抖,胃部的绞痛一阵阵加剧,眼前阵阵发黑。她用力咬着舌尖,剧烈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同样冷寂的院落,终于在一处偏僻角落的院子前停下。
院门半开着,门楣低矮,上面连块匾额都没有。院子里几间厢房,同样陈旧,窗纸破损,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院子里积着厚厚的雪,无人打扫,一片荒凉死寂。
“到了。”孙嬷嬷停下脚步,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盯着沈清璃,那张刻板的脸上扯出一个极其敷衍、甚至带着点恶意的弧度,“这就是王妃的居所,‘清芷院’。地方是偏了些,胜在清净。王妃一路劳顿,早些歇着吧。”
她说完,也不等沈清璃反应,便对身后两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粗陶碗和一个油纸包,几乎是丢在了沈清璃脚边。
粗陶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已经冷透了的、带着馊味的稀粥。油纸包里,则是两块硬得能硌掉牙、颜色发黑的粗面饼子。
“王妃的晚膳。”婆子的声音粗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孙嬷嬷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食物”,又扫过沈清璃苍白如纸、赤足单薄的身影,那张刻板的脸上,那丝恶意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王妃慢用。”她干巴巴地说完,带着两个婆子,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抄手游廊的拐角,仿佛多停留一刻都嫌晦气。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灌进这荒凉破败的小院。
沈清璃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雪地里,赤着脚,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脚边,是散发着馊味的冷粥和硬得像石头的饼子。
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变得更加尖锐,喉咙干渴得如同沙漠。身体的本能叫嚣着需要食物,哪怕是最劣质的食物。
她缓缓弯下腰,冰冷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粗陶碗边缘。
指尖传来的寒意,比她赤足踩在雪地上更甚。
她的动作停顿了。
没有拿起那碗馊粥,也没有去碰那硬饼。
她只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手指轻轻搭在碗沿上,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角,瘦削的身影在风雪飘摇的荒院里,渺小得如同一片即将被吞噬的枯叶。
死寂。
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那搭在碗沿上的、冰冷的手指,缓缓收紧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腰。
散落的长发被风吹开,露出了她的脸。
苍白依旧,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沉的天色下,亮得惊人!没有屈辱的泪水,没有绝望的麻木,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荒原,在那荒原的中心,燃烧着两点幽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她抬起脚,没有去看地上的食物一眼。
冰冷的、沾满泥污的赤足,缓缓抬起,然后——
“啪!”
狠狠地、精准地,踏在了那只盛着馊粥的粗陶碗上!
陶碗应声而碎!
浑浊冰冷的馊粥混合着尖锐的碎片,在冰冷的雪地里溅开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