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院的敲打声持续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沈清璃几乎足不出户。白日里，她倚在窗边临时放置的一张宽大圈椅里——这是赵木匠用院里废弃的木材连夜赶制的，虽不精致，但胜在厚实平稳。她身上裹着青黛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一件半旧但厚实的灰鼠皮斗篷，膝上盖着棉被，静静地看着院中忙碌的景象。
赵木匠带着两个小工，将屋顶漏雨的瓦片全部换过，又用厚实的木板和油毡仔细加固了内顶。破败的门窗被卸下，换上了厚实的新门和嵌着明瓦的窗户，缝隙都用桐油灰仔细填塞抹平。周嬷嬷和吴嬷嬷则领着几个粗使丫鬟，将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地用青砖找平，又铺上了一层打磨光滑的松木板，踩上去温润踏实。墙壁裂缝被填补后，内壁用韧性极好的桑皮纸裱糊一新，虽然依旧是土黄色，却干净亮堂了许多。
院中的积雪被清扫一空，露出底下冻硬的泥土。一条浅浅的排水沟沿着墙根挖好。角落里的破败厢房被改造成了小小的净房，砌了一个简单的土灶，上面架着一口新铁锅，旁边还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崭新浴桶。虽简陋，却功能齐全。
变化最大的是沈清璃的主屋。原本空荡荡的屋子，靠窗的位置摆放着那张宽大的书案。案上除了她的药箱，还多了几刀粗糙但洁白的纸张，一支兼毫笔，一方粗劣的砚台和一锭墨，是林擎按她要求找来的。靠墙的位置放置了两个樟木箱和一个新打的简易衣架。最里面靠墙的地方，那张光秃秃的木板床被抬走了，换成了一张宽大结实、铺着厚厚新稻草垫子和靛蓝粗布床褥的松木架子床。床边多了一个小几和一个矮柜。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新木和桑皮纸混合的气味，驱散了往日的霉味和腐朽。
青黛像只忙碌的小蜜蜂，里里外外地跑，监工、传话、打扫，给沈清璃端水送药，还要抽空去大厨房提热水和饭食。小脸上带着疲惫，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干劲。王妃说了，眼泪救不了命，只有让自己有用，才能活下去。
沈清璃颈间和脚底的伤口在精心护理下，红肿消退，开始结痂。每日除了必要的活动，她大部分时间都闭目养神，暗中按照前世特种部队学来的最基础的呼吸吐纳法调息，试图恢复这具身体透支的元气。偶尔，她会拿起笔，在粗糙的纸张上写写画画，勾勒出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图案，那是她记忆中一些基础外科器械的草图——简陋的环境下，她需要趁手的工具。
第三日傍晚，修缮终于告一段落。赵木匠等人收拾工具退下。周嬷嬷和吴嬷嬷恭敬地立在堂下回话。
“王妃，院子各处都按您的吩咐修缮妥当了。您看看，可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周嬷嬷垂手道，态度恭谨。这三日她们亲眼看着这位王妃如何冷静地处理伤口，如何条理清晰地指挥修缮，那份沉稳气度绝非寻常，加上林侍卫明显的回护，她们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沈清璃环视焕然一新的屋子，窗明几净，虽然依旧朴素，却已有了“家”的雏形。药箱放在书案最顺手的位置，里面添置了几样她点名要的药材：艾草、苍术、薄荷、还有一小包硫磺粉。
“做得很好。”沈清璃微微颔首，“辛苦两位嬷嬷了。”
“不敢当，都是奴婢们分内之事。”两人连忙躬身。
“青黛，取些铜钱来，赏两位嬷嬷和这几日帮忙的丫头小厮。”沈清璃吩咐道。恩威并施，才是御下之道。
青黛脆声应了，从沈清璃妆奁（一个空匣子）里取出早就备好的一小串铜钱，分发给周嬷嬷、吴嬷嬷和院外候着的几个粗使丫鬟小厮。钱不多，每人几十文，却足以让这些下人惊喜万分，连声谢恩。王妃不仅厉害，还大方！
待众人退下，屋内只剩下沈清璃和青黛。
“王妃，您看！”青黛献宝似的端来一个粗陶小香炉，里面燃着几块暗褐色的东西，正散发出一种清苦微辛、略带艾草气息的淡淡烟雾，“这是奴婢按您说的，把艾草、苍术和薄荷叶碾碎了混在一起烧的！您闻闻，是不是好闻多了？那些怪味都没了！”
药香袅袅，驱散了最后一丝新木和桐油的气味，带来一种安定心神的感觉。
沈清璃唇角微弯：“不错。”她看着青黛亮晶晶求表扬的眼睛，补充了一句，“做得很好。”
青黛立刻笑开了花，小脸通红。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碾过青砖的声响。林擎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爷驾到。”
青黛的笑脸瞬间僵住，变得紧张起来，连忙退到沈清璃身后站好。
沈清璃眸光微动，看向门口。
厚实的新木门被无声推开，那架通体漆黑、泛着金属冷光的轮椅出现在门口。萧绝依旧裹在厚重的玄色大氅里，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苍白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他由林擎推着，缓缓进入屋内。
他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穿透力，第一时间扫过焕然一新的屋子：裱糊的墙壁、平整的地板、厚实的门窗、靠窗的书案、袅袅的药香……最后，才落到圈椅中裹着灰鼠皮斗篷的沈清璃身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颈间包扎的细布带刺眼地提醒着三日前那场冲突。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比初见时更加沉静、锐利，如同被打磨过的寒玉。
“王爷。”沈清璃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没有起身。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行大礼。
萧绝墨绿色的眸子在她颈间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看来王妃这三日，过得颇为……充实。”他的目光掠过书案上摊开的纸张，上面一些奇怪的线条和符号，是他从未见过的。
“托王爷的福，总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沈清璃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萧绝的视线再次落回她脸上，带着审视：“本王今日来，是谢你。”他微微抬手，林擎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躺着三支人参。根须完整，芦碗密布，皮色老黄，隐隐泛着玉质光泽，浓郁的药香瞬间盖过了屋内的艾草气息。
“百年老参？”沈清璃目光微凝。这种品相的人参，在资源匮乏的古代，堪称续命珍宝。萧绝出手倒是大方。
“救命之恩，聊表谢意。”萧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沈清璃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竭力压制的倦怠。他的脸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尽管极力维持着端坐的姿态，但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着青白，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他的毒……并未真正压制下去。那三针，只是暂时吊住了他的命，延缓了寒毒爆发的时间。真正的冰魄焚心之毒，如同潜伏的恶兽，随时会再次反噬。
沈清璃的目光在那三支老参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王爷的谢意，我收下了。不过，救命之恩，三支参怕是不够。”
林擎眉头一皱，看向沈清璃的目光带上一丝不悦。这女人，竟敢如此贪心？
萧绝墨绿色的眸子却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哦？王妃还想要什么？”
沈清璃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药材。”
她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药箱，又指向自己颈间的伤：“我要给王爷解毒，也要治我自己的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要一个权限——王府药库的权限。凡我所用，不得阻拦。”
屋内一片寂静。
林擎的呼吸都滞了一下。王府药库！那是王爷的私库，里面珍藏着无数奇珍药材，是王爷续命的根本！这女人竟敢直接索要权限？
萧绝静静地看着沈清璃。她的眼神坦荡而直接，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她要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能掌控她自己和他性命的东西——药材。
许久，就在林擎以为王爷会发怒时，萧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准。”
林擎猛地看向萧绝：“王爷！药库重地……”
萧绝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依旧锁在沈清璃脸上：“但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说。”
“本王要亲眼看着你用药，看着你……如何解这冰魄焚心之毒。”萧绝的眼中，翻涌着深沉的探究和一丝被毒痛折磨出的、近乎偏执的疯狂。他要知道，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底牌。
沈清璃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墨绿色眼眸，没有丝毫闪避。
“好。”她应得干脆利落。
药香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萦绕。一场关乎生死的交易，就此达成。清芷院初变的暖意之下，涌动着更深、更汹涌的暗流。解毒之路，亦是两人相互试探、步步惊心的博弈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