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云阶之上的尘埃
仙界的卷宗阁,是悬浮在云海深处的一座巨大坟茔。
从远处望去,它像一颗蒙尘的灰白巨钉,深深楔入翻涌不息的茫茫云气之中。塔楼通体由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静玉石”砌成,表面蚀刻着无数繁复古奥的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早已死去的血管,在稀薄的仙灵之气冲刷下,偶尔会极其微弱地流转过一丝黯淡的光,转瞬即逝,仿佛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没有霞光瑞霭,没有仙禽环绕,只有亘古的寂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陈旧气息,沉沉地压在这座庞然巨物之上,与周遭流光溢彩、飞阁流丹的仙宫琼宇格格不入。
推开那扇沉重得仿佛千年未动的玄铁大门,一股混杂着腐朽纸张、干涸灵墨、以及无处不在的尘埃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沉重得令人窒息。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视线所及,是近乎无穷无尽的、高耸入穹顶阴影的玉石书架。它们沉默地排列着,如同巨兽的肋骨,撑起这片被遗忘的历史的坟场。光线吝啬地来自墙壁上镶嵌的萤石,散发出幽幽的冷白微光,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层层叠叠的书架影子拉得更加扭曲幽深。无数微尘在偶尔穿透高窗缝隙的、凝固般的光柱里无声地沉浮、舞蹈,像是时光本身剥落的碎屑。
在这片冰冷死寂的“肋骨”森林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阴影里。苏蝉正费力地踮着脚尖,用一块半湿的软布,擦拭着几乎比她高出两倍的巨大书架顶端那厚厚的积灰。她穿着仙界最低阶侍女统一的浅青色衣裙,布料粗糙,颜色洗得发白,袖口和裙边甚至能看到细密的磨损线头。每一次抬手,那过于宽大的袖管便滑落一截,露出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苏蝉轻轻吸口气,更放轻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她似乎生怕惊扰了这片沉睡的尘埃王国。
一滴汗珠顺着微尖的下颌滑落,砸在静玉石地面上,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旋即被无处不在的干燥空气吞噬。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继续向上够。突然,心头一悸,指尖传来一阵锐痛。
“嘶……”她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看去,泪水不听话地要涌上来,苏蝉闭闭眼,将眼里的湿意都忍了回去,才发现左手食指的指腹被书架上某本卷宗翘起的、锋利如刀的残破页角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刺目。她默默地将手指含入口中,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作为仙界最底层的末流小仙,她的仙体微弱得可怜,连这种微不足道的伤口,愈合起来也远比那些高等仙娥缓慢得多。
腰间,一个用凡间粗布缝制的旧布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布囊边角已经磨得起毛,颜色褪得模糊不清,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一朵小黄花也几乎辨认不出形状,而每次遇到难过的事,苏蝉就忍不住要反复抚摸这小小的布囊,仿佛能从小小的布囊里汲取到什么力量。与周围冰冷华贵的仙家陈设相比,这布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固执地存在着,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凡尘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来处。里面装着几样简陋的工具:一小块磨得光滑的石头(用来压平卷角)、一小截不知名妖兽的软毛(当刷子)、几根坚韧的草茎(捆扎用)。
“苏蝉!磨蹭什么!”一声尖利不耐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鞭子,骤然抽碎了寂静。
高阶管事仙官李禄背着手,腆着微凸的肚子,踱步到这片癸字区。他穿着象征品阶的靛蓝色云纹仙袍,下巴抬得老高,用眼角的余光睥睨着角落里的身影,仿佛在看一只碍眼的蝼蚁。
“癸字区西北角那几柜子陈年老账,积灰都能埋人了!今日务必给我搬出来,清点造册!明日刑律司的大人们说不定要来查阅旧档,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李禄的声音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黏腻感,每一个字都像是裹了油,滑腻又沉重地砸下来。“动作利索点!别跟没吃饭似的!”
“是,李管事。”苏蝉立刻顺从地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蚋,恭敬地应了一声。她放下手中的软布,快步走向癸字区西北角。那里是卷宗阁最偏僻、最不受重视的角落,存放的都是些早已被判定为毫无价值、却又因某些不知名的规矩不能销毁的“积压废物”。书架更高大,灰尘更厚重,空气也仿佛更加凝滞。
冰冷的尘埃气息呛得人喉咙发痒,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试图抽出最顶层一册厚重得如同砖石的卷宗。指尖刚触到冰冷的玉质书脊,脚下却突然一滑——不知何时,一小片湿滑的苔藓悄然滋生在常年不见光的地面上。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失衡的瞬间,狭窄的空间里,她的身体向后仰倒,离地的脚踵重重地撞向面前的书柜,手肘本能地撑向身后一个同样塞满了巨大卷宗的书架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如同巨兽濒死的呻吟。那个足有两丈高的巨大书架,在苏蝉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撞之下,竟开始剧烈地摇晃!顶层的几册巨大卷宗率先滑落,如同陨石般砸下,带起更多的烟尘。
“小心!”远处传来几声其他仙娥的尖叫,带着惊恐。
书架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砸下来,引发连锁崩塌!这要是砸实了,以苏蝉那微末的仙体,恐怕当场就要魂归离恨天。
千钧一发之际,苏蝉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手肘改撑为迅速向前抱,脚踵一収,膝一弯,顺着跌倒的势头,猛地向前一滚!那书架本就高大,底部沉重,倾倒时下方反而形成了一个狭小的、不足两尺高的三角空间。
她像一尾灵活的鱼儿,贴着冰冷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滚,用滚动卸去后跌的力道,再猛地吸气一缩,险之又险地滚进了那个由倾倒的书架和地面构成的、充满死亡阴影的狭小空隙!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漫天烟尘轰然爆发!沉重的静玉石书架如同一座崩塌的山岳,狠狠砸在地面上!玉石碎裂的刺耳声音、无数卷宗如雪崩般倾泻而下的哗啦声、以及书架砸地引发的沉闷轰鸣混杂在一起,震得整个癸字区都在颤抖!厚厚的灰尘如同浓雾般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呛得人连连咳嗽。
阁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惊呼。仙娥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后退躲避弥漫的烟尘。管事李禄更是脸色煞白,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指着烟尘弥漫的中心,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烟尘缓缓沉降。
预想中被砸成肉泥的惨状并未出现。
在倒塌书架形成的、如同废墟般隆起的卷宗堆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从一堆散落的玉简和纸页中爬出来。苏蝉灰头土脸,浅青色的衣裙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发髻散乱,一缕发丝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角甚至还蹭破了一点皮,渗出血丝。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除了惊魂未定,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刚才那一滚,完全是本能。现在回想起来,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判断出那个唯一生路的。
眼泪好像又要漫上眼眶,吸吸鼻子,苏蝉垂头轻抚着鼻子忍住了不受控制的泪意。混乱中,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片狼藉。倒塌的书架压碎了底层几个格子,里面堆积如山的陈旧卷宗散落得到处都是,如同被肢解的历史残骸。就在她脚边不远,几册被巨大书架边缘压住、又因倾倒力量而微微翘起的厚重卷宗下,露出了一个褪色的、用坚韧兽皮包裹的卷轴一角。
那兽皮包裹的样式……有些眼熟?
苏蝉的眼闪了闪。她记得,几个月前,药王殿的一位高阶炼丹师曾亲自来过卷宗阁,脸色焦急地寻找一份据说早已失传的《九霄云外灵植图谱》,那是记载某种罕见上古灵药特性的孤本,关乎一炉重要丹药的成败。当时阁内上下翻找了数日,几乎把相关区域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无功而返,那位炼丹师失望而去。为此,管事李禄还被上司狠狠斥责了一通。
而眼前这个兽皮包裹的样式,和当初那位炼丹师描述的孤本外封……极其相似!
她几乎马上就忘了刚才的混乱和狼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压在兽皮卷上的几册散乱卷宗。灰尘簌簌落下。指尖触碰到那坚韧微凉的兽皮,轻轻一抽——
一卷保存相对完好的古老卷轴出现在她手中。深褐色的兽皮封面,边缘用金线绣着早已黯淡的繁复藤蔓花纹,正中是几个古老的篆文:《九霄云外灵植图谱》。
找到了!
苏蝉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这份让整个卷宗阁都束手无策、让药王殿炼丹师铩羽而归的孤本,竟然以这种方式,在她引发的这场混乱中,从尘封的废墟里重见天日!
“发……发生何事?!”李禄终于从惊吓中回过神,拨开弥漫的烟尘,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当他看清倒塌的书架和一片狼藉时,脸上的肥肉气得直哆嗦,指着苏蝉就要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苏蝉手中那卷异常眼熟的兽皮卷轴。
李禄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表情滑稽地凝固在那里。他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其他惊魂未定的仙娥们也围拢过来,看到苏蝉手里的卷轴,纷纷发出压抑的惊呼。
“是《灵植图谱》!”
“天啊,竟然在这里!”
“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
窃窃私语声如同水波般荡开,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李禄脸上的惊愕迅速褪去,被一种混合着恼怒、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所取代。他干咳两声,挺直腰板,努力恢复管事仙官的威严,用一种刻意拔高的、带着浓浓鄙夷的腔调说道:
“哼!瞎猫碰上死耗子!算你走了狗屎运!还不快把东西呈上来!愣着做什么?弄出这么大乱子,没治你个失职之罪就是开恩了!赶紧收拾干净!耽误了明日刑律司的大人们办差,有你好看!”
他劈手夺过苏蝉手中的《灵植图谱》,粗糙的手指在珍贵的兽皮封面上摩挲了一下,眼神闪烁,随即像怕烫着似的迅速将卷轴塞进自己宽大的袖袍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赃物。
苏蝉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额角的汗珠混着灰尘滑落,在满是污渍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李禄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只是默默地、顺从地应了一声:
“是,李管事。”
声音依旧细弱,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低垂的眼帘下,刚刚因狼狈和委屈涌上的泪意迅速退去。心像深潭,刚起的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又迅速沉入冰冷的黑暗。
她弯下腰,开始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拾起散落满地的卷宗碎片和断裂的玉简。指尖被粗糙的边缘磨得生疼,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渗血。空气中,尘埃依然在缓缓沉降,如同永远下不完的雪,无声地覆盖着这片冰冷的、属于尘埃和遗忘的角落。阁外,隐约传来仙乐缥缈,那是属于云端之上、琼楼玉宇的繁华。而这里,只有永恒的寂静,和尘埃落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