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里的秋色已经浓得化不开,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枯叶冷冽干燥的气息。

李翊扛着一头刚猎得的黄麂大步走进院子时,金红色的夕阳正将屋檐下的水缸映得像块温热的琥珀。

他没看到温歆像往常一样在灶下忙碌的身影,院角新糊的泥灶冷冰冰的。

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极其陌生、却又隐约勾动某种久远感官记忆的声音。那种细微的、炭笔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

温磊放下麂子,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手指在衣角蹭了蹭,轻轻推开了门。

光透过糊得不太均匀的纸窗落进来。温歆背对着门,站在那里,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穿着半新不旧灰色长衫、袖口沾着墨渍的干瘦中年人。

那人手里捏着几支木炭削尖的炭条,正对着坐在一张板凳上的……他自己?!

温磊愣住了。

那人也正专注于“工作”。

温歆的声音轻轻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响起:“劳烦先生了……能……再精些更好,五官……五官再分明些……”

画师正对着温磊的画像涂涂抹抹,一张轮廓深邃、英挺不凡的脸庞,在粗糙的毛边纸上已具雏形。

画师显然见过些世面,手法虽不登大雅之堂,却精准地抓住了那眉宇间的锐气与沉稳。

温磊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瞬间冲垮了午后山林间跋涉的微汗和暖意。她找人来……画他?她把他当作一个需要寻找的“失物”?

画师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门口杵着的温磊本人,又看看纸上的画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紧张,不知该继续还是停下。

温歆也猛地转过身来。

当看清门口逆光站着的身影时,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抿得死紧,方才刻意维持的冷静像脆弱的冰壳,啪地裂开一道缝隙。

“……先生稍等。”温歆对画师低声说完,绕过桌子,几步走到门口,伸手想将温磊往外推,“你先出去……别在这里杵着……”

温磊没动。

他像钉在了门口,高大的身躯堵住了一半光线,他越过温歆的肩膀,死死盯着画师纸上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

一种被放在砧板上被审视、被剥离的屈辱感,混合着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

他不再看那画像,布满厚茧和泥灰的手指猛地抬起,一把攥住了温歆推拒过来的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找人……来画我?”

他逼近一步,几乎要将温歆笼罩在自己沉沉的阴影里,那强大的压迫感让屋里的画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温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心口却像被这句直白的话语狠狠捅了一刀。

“你胡说什么!”她猛地抽回手,“什么叫不想要你?!”

她指着那张画像,“你自己看看!看看那纸上的人!”

泪水不受控制地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温磊?那是我胡编的名字!你根本不是什么山里的猎户!不是什么村塾先生!”

“你瞧你那双眼睛!那样子!那种……随便说句话都让人喘不过气的本事!像是该一辈子窝在这破草房里,陪我温歆砍柴打猎、吃糠咽菜的乡下汉子吗?!”

“你天生就不是普通人!我不想……我不想看你为了报答什么救命之恩,就稀里糊涂把自己一辈子蹉跎在这山沟里!”

眼泪终于汹涌而下,滚过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她的话语哽咽,却字字锥心:

“我不想拖累你!不想看你明明能站在云端,却要陷在这人间泥泞里受苦受累!”

“我不苦!”温磊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她的泣诉,他猛地一步上前,不顾她泪眼的抗拒,双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肩膀,力道坚定不容挣。

“温歆!”

“什么云端!什么泥泞!我不知道!”

“这世上我认识的,能让我安心叫一声‘家’的,只有你温歆!”

“还有窗外那两个!”他指向虚掩的屋门,仿佛小虎和小丫就在院子里追逐嬉闹,“只有小虎!小丫!”

巨大的恐慌让他失去了冷静的逻辑,只剩下赤诚到近乎笨拙的宣告:

“我不想找回什么身份!不想知道以前的名字!”

“我就叫温磊!我就想叫温磊!这名字是你给的!我就想要这个!”

“我的家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温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写满了恐慌与执拗的脸,她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确认,那想把自己彻底钉死在这山沟里的决绝……

“不可以……”她艰难地发出声音,泪水决堤般滚落,“温磊……别这样……”

“你……不能这样。”

她用力地挣脱他禁锢般的双手。

“我会去帮你找……一定……找得到……”她不再看他,像个虚弱的影子般转过身,从画师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粗糙画像。

画像上的男人目光锐利,英气逼人,和她身边这个惶恐、固执、只想留住“温磊”这个名字的村夫,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她小心地将那张承载着她亲手推开之痛楚的纸,仔细地、一点点卷好。

低着头,泪水一滴滴无声地砸在卷起的纸卷上,晕开深色的泪痕。

“这张图……我……过几日拿去城里……找人问问。”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个僵立在屋子中央、如同被判了凌迟般失魂落魄的男人。

她的背影单薄挺直,却又像背负着千钧的重担,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弥漫着绝望和心碎气息的茅草屋。

画师大气不敢出,哆嗦着收拾他的炭笔工具,卷起画纸迅速溜了出去。

那枚曾被温歆当掉换得救命钱、最终又被她赎回来、一直被他塞在破烂行囊最深处的蟠龙玉佩。

因为刚才过于激动的拉扯和挣扎,此刻竟悄无声息地从温磊内襟的破洞里滑脱出来,掉落在脚边冰冷蒙尘的地面上。

温玉温润,繁复的、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蟠龙纹路,在透过门缝的微光下,闪着幽幽冰冷的华光。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把无意间掉落在地的钥匙,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扇通向混乱旋涡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