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花小诺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门外母亲对赵露露那一声声温柔的安抚,也彻底隔绝了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欢笑的世界。
花小诺没有立刻走开。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小小的身体僵硬地贴着那坚硬的红木,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支撑。左脸颊上火烧火燎的痛感依旧清晰,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那耻辱而冰冷的一巴掌。
但更清晰的,是母亲那盛怒失望的眼神,是赵露露泪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是那句如同冰锥刺骨的“狠毒”。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曾是她最熟悉、最温暖、摆满了心爱之物的房间,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空旷。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梳妆台前。巨大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镜中的小女孩,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曾经总是闪着灵动光芒的大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两口失去了生气的枯井。
左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五道清晰的手指印如同耻辱的烙印,狰狞地印在她娇嫩的肌肤上。
嘴角似乎也破了皮,残留着一丝干涸的暗红血迹。
花小诺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清晰的掌印。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滚烫肿痛的地方。
“嘶……”细微的抽气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好疼。
但这皮肉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冻结的万分之一。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右手。掌心已经被指甲深深掐出了几个月牙形的血痕,混合着冷汗,黏腻一片。
而在那布满伤痕的掌心中央,静静躺着那枚粉玉平安扣。
温润的玉石,此刻却像一块寒冰,散发着刺骨的冷意。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用力攥握时,掌心伤口渗出的、微乎其微的血腥气。
“母妃会永远保护你……”
“有母妃在,诺儿永远都有家,永远都会像今天这样开心……”
“这是母妃特意去宝华寺为你求的,请高僧开过光,保佑我们诺儿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母亲昔日温柔而笃定的承诺,言犹在耳,清晰得如同就在昨日。
每一个字,都曾是她心安理得的依仗,是她快乐无忧的基石。
可现在呢?
这枚象征着“永远保护”的平安扣,成了最辛辣的讽刺!它没有保佑她平安,反而见证了她被至亲之人亲手打上的屈辱烙印!
它没有带来无病无灾,反而让她承受了这比任何病痛都更痛彻心扉的冤屈和伤害!
“永远保护”…… 保护的是谁?
“永远的家”…… 这个家,还是她的家吗?
“永远开心”…… 她还能开心得起来吗?
巨大的委屈、被背叛的痛苦、对母亲彻底失望的冰冷、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冤屈感……无数种尖锐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麻木!
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手中这枚冰冷的、象征着破碎承诺的平安扣狠狠砸向地面!
就在玉石即将脱手的刹那,她的动作却僵住了。
她看着掌心中那枚小小的、温润的玉扣。它曾经承载了多少温暖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
它曾经是她最珍视的宝贝,是母爱的证明……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抽泣。
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汹涌地砸落在梳妆台光滑的漆面上,溅开一朵朵破碎的水花。
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瘦小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里、瑟瑟发抖的小兽。
她没有砸掉平安扣。她只是将它重新死死地攥进掌心,连同那些冰冷的绝望和无边的委屈,一起狠狠地、死死地攥住!
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竟让她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
她无声地流着泪,眼泪滑过红肿的脸颊,带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梳妆台面,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衣袖。
门外,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动静。
似乎是脚步声,是丫鬟压低声音的议论,是孙嬷嬷担忧的叹息……但再也没有母亲温柔呼唤“诺儿”的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孙嬷嬷小心翼翼的声音:“小郡主……该用晚膳了……奴婢……奴婢给您送进来?”
花小诺没有回应。她依旧蜷缩着,无声地流泪。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吃任何东西。这个房间,这个曾经的家,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将她冻得彻骨生寒。
孙嬷嬷在门外等了许久,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食盒轻轻放在门口,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长公主萧明玥此刻正坐在赵露露的床边。
赵露露已经喝了安神汤,在长公主的柔声安抚下,“惊魂未定”地睡去了。
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细微的抽噎,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长公主看着赵露露这副模样,心中怜惜更甚。
她轻轻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她心中对亡友的愧疚感因为这次“意外”而达到了顶点——露露在自己府里竟然被诺儿推倒、受了惊吓、还划伤了手腕!这让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挚友?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那只曾扇在女儿脸上的手时,心头猛地一悸。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瞬间接触到的、女儿娇嫩脸颊的触感……还有那清晰的、刺眼的掌印……
一丝尖锐的、迟来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诺儿……她当时那是什么眼神?空洞,冰冷,茫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从未在女儿眼中看到过那样的眼神。
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诺儿平时虽然娇惯,但本性纯善,真的会做出故意推人、摔碎玉镯这样“狠毒”的事吗?
露露那么瘦弱,会不会是自己摔倒的?诺儿一直喊着“没有碰她”……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长公主自己狠狠掐灭了!不!不可能!
露露都亲口指认了!诺儿就是嫉妒!就是被她宠坏了!现在都敢当面撒谎、死不认错,甚至对露露动手了!
若再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了得?她这是为了诺儿好!是在教她做人的道理!打她那一巴掌,是让她记住教训!
长公主努力说服着自己,将心头那丝不安强行压下。
她再次看向赵露露熟睡中依旧带着惊惧的小脸,心中的天平又一次重重地倾向了这边。露露已经这么可怜了,她不能再让露露受委屈!
诺儿……诺儿是她的亲生女儿,挨一巴掌,受点委屈,过几天就好了,总该理解她这个做母亲的苦心!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花小诺院落的方向。那里一片寂静,没有灯光,如同她此刻沉甸甸的心。
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被刻意忽略的悔意,悄然爬上心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吩咐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房间里。
她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没有走向那个紧闭的房门,没有去查看那个被她亲手打上烙印、被她斥为“狠毒”、此刻正独自在冰冷房间里无声哭泣的女儿。
长公主萧明玥,这位以“慈母”自居的母亲,此刻选择了继续扮演她“公正严母”的角色,选择了守护在她认定的、更“需要”她怜惜的孤女床边。
她将所有的柔情和愧疚,都化作对赵露露更深的呵护,却吝啬于分一丝一毫的勇气,去面对自己亲生女儿那无声流淌的、控诉的泪水。
而在那间冰冷的、被遗忘的房间里,花小诺蜷缩在黑暗的角落,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泪,早已流干。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片死寂的空茫。掌心紧攥的平安扣,硌得生疼,却再也无法温暖她分毫。
慈母的斥责,伴随着那响亮的耳光,早已将她心中所有关于母爱的幻想彻底击碎。
而此刻,那门外无声的缺席,那最终未能落下的、本可以带来一丝微光的探望,则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将她彻底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泪落无声,心死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