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华殿的混乱与血腥尚未完全散去,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已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沉重所取代。
谷清风带着花小诺飘然离去,如同投入夜色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扩散,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神。
长公主府,死寂的灵堂。
长公主花明澜抱着怀里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但已平稳的赵露露,坐在临时安置的软榻上。
殿内的惨烈、谷清风那如同神祇降临般的救治手段、以及最后那决绝的带离宣言,如同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击着她麻木的神经。
她看着怀中“柔弱可怜”的少女,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金砖地上花小诺那濒死的模样——死灰的脸,涣散的瞳孔,喷涌的黑血,还有……谷清风那冰冷如刀、洞穿一切的目光。
“噬魂……怨气纠缠……魂飞魄散……”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露露……”长公主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头看着赵露露,“你……告诉姨娘,那糕点……到底怎么回事?”
赵露露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依旧紧闭双眼,虚弱地咳嗽几声,声音细若蚊蝇:“姨娘……露露……露露真的不知道……露露只是……只是想和郡主姐姐……分享太子殿下赏赐的……”她的话语被剧烈的喘息打断,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若是以前,长公主的心早已软得一塌糊涂,只会心疼地抱紧她,斥责旁人多心。
但此刻,花小诺濒死时谷清风那声“噬魂”的怒喝,太医们提到此毒时的惊恐,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上。
她第一次,没有立刻去安抚赵露露的“委屈”,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深处翻涌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怀疑。
皇宫,承乾殿偏殿。
昆仑神玉髓床散发着温润的光晕,花小诺静静地躺在上面,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呼吸已平稳悠长,不再有那令人心碎的带血喘息。
谷清风盘坐一旁,双目微阖,一手虚悬于花小诺额前三寸之处,指尖一缕极其细微却精纯无比的青色气流缓缓注入,维持着她神魂的稳固。
另一只手则搭在温玉床上,引导着地脉灵气滋养她的心脉。
皇后苏婉清和皇帝萧胤守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打扰。
皇后双眼红肿,妆容早已哭花,此刻只是痴痴地望着玉床上仿佛沉睡的女儿,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后更深沉的后怕与心痛。
皇帝面色沉凝如水,眼中风暴积聚,那是对胆敢在宫中、在太子糕点里投此绝毒的滔天震怒!
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威压。
“陛下,娘娘。”
谷清风缓缓睁开眼,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郡主神魂受创,余毒盘踞心脉,此刻需绝对的清净。
此玉髓床能暂时护持,但非久留之地。宫中怨煞之气过重,人心浮动,于她恢复百害而无一利。
老夫即刻便要带她启程。”
皇后浑身一颤,泪珠再次滚落,她踉跄上前一步,却又生生止住,怕惊扰了,声音哽咽:“先生……诺儿她……她何时能醒?”
“不知。”谷清风答得干脆,“魂魄受惊,归位需时。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醒来后,记忆、心性或有损伤,皆有可能。
唯有远离尘嚣,静心调养,方是正途。”他目光扫过帝后,“老夫言尽于此,去意已决。”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沉声道:“先生救命之恩,朕与皇后铭记于心!
先生所需一切,朕倾举国之力供应!只求先生……务必保诺儿平安!”
他看向花小诺的眼神,也充满了痛惜。这个从小活泼开朗、深得他喜爱的小外甥女,竟遭此大难。
“医者本分。”谷清风淡淡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目调息,抓紧时间稳固花小诺的状态。
深夜,宫门将启。
一辆看似朴素、实则通体由百年沉香木打造、内壁镶嵌温玉的车辇已停在承乾殿外。
拉车的并非凡马,而是两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眼神温顺却透着灵性的异种灵驹。
这是皇帝连夜从皇家秘苑调出的珍兽,只为确保路途平稳。
谷清风亲自将花小诺从温玉髓床上抱起。
皇后早已哭成泪人,不顾仪态,扑到近前,颤抖的手想要抚摸诺儿冰凉的小脸,却又怕惊扰了她。
她最终只是将自己手腕上一串温润如水、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千年暖玉佛珠褪下,小心翼翼地塞进花小诺紧握的小手中,又将一方绣着凤凰于飞、浸满她泪水的丝帕,轻轻放在诺儿枕边。
“诺儿……舅母的诺儿……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舅母等你回来……”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剜心之痛。
皇帝亦上前,沉默地将一枚雕刻着龙纹、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佩,轻轻放在花小诺的衣襟内。
这是象征他无上皇权的贴身之物,此刻却只是一个舅舅对外甥女最深的祈佑。
没有惊动更多人。
皇帝、皇后、几名心腹内侍,默默地看着谷清风抱着沉睡的花小诺,如同抱着易碎的珍宝,一步步走向那辆沉香车辇。
夜色深沉,寒星点点,离别的悲凉无声蔓延。
就在谷清风即将踏上车辇的刹那——
“诺儿——!!!”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呼唤,撕裂了宫夜的寂静!
只见长公主花明澜披头散发,状若疯魔,从宫道尽头狂奔而来!
她显然是从府中得知消息,不顾一切地闯宫!
她身后跟着惊慌失措的侍女和试图阻拦的侍卫,场面一片混乱!
“拦住她!”皇帝厉声喝道,眼中闪过一丝厌烦。
若非念在亲妹份上,此刻真想将她打入冷宫!
侍卫立刻上前阻拦。
长公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撞开侍卫,扑到车辇前!
她看着谷清风怀中毫无知觉的女儿,看着那苍白的小脸,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
“诺儿!娘的诺儿!娘错了!娘真的错了!娘不该……不该不听你说……不该打你……不该不信你啊!”
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伸手想去抓花小诺,却被谷清风周身无形的气场所阻,无法靠近分毫。
“先生!求求您!让我看看她!
让我跟她说句话!她是我的女儿啊!”长公主跪倒在地,对着谷清风砰砰磕头,额角瞬间青紫一片,血丝渗出。
她此刻的狼狈与痛悔,与之前那个高高在上、偏袒义女的长公主判若两人。
谷清风脚步未停,眼神古井无波,声音淡漠如冰:“迟了。”
他抱着花小诺,一步踏入车辇。
那两匹灵驹仿佛通晓人意,无需驱策,便迈开稳健的步伐。
“不——!不要带走她!诺儿!
你睁开眼看看娘!娘错了!娘给你磕头了!”长公主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着想要扑向车辇,却被侍卫死死按住。
她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她亲生骨肉的车辇,在沉沉的夜色中,在灵驹清脆的蹄声中,缓缓启动,朝着那深不可测的宫门驶去,离她越来越远……
“死地!这里是她的死地!你还不明白吗?!”
一个苍老而威严、带着无尽失望和愤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太后在宫人搀扶下疾步赶来,她看着跪地哀嚎的女儿,眼中是痛心疾首的冰冷。
她猛地拔下头上象征身份的九凤衔珠金簪,狠狠掷在长公主面前!
“你配做她的母亲吗?!
这簪子,哀家替你收回了!从今往后,未得哀家允许,你不得踏入慈宁宫半步!
滚回你的公主府,好好看着你那个‘好女儿’去吧!”
金簪落地,发出刺耳的脆响。
长公主花明澜如遭雷击,瘫软在地,看着远去的车辇消失在宫门厚重的阴影里,又看着地上那支冰冷的金簪,终于彻底崩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昏死过去。
沉香车辇平稳地驶出皇宫,碾过空旷寂静的御街,穿过沉睡中的帝都城门。
车辇内,谷清风盘膝而坐,花小诺依旧沉沉地躺在他身侧,呼吸清浅,对外界天翻地覆的一切毫无所觉。
车窗外,巍峨的皇城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模糊、远去。
那里面,有她曾经的家,有爱她的舅舅舅妈,有她曾全心依赖的太子表哥,也有让她心死绝望的母亲和“姐妹”……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车轮的滚动,被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茫茫未知的群山,是缥缈难寻的医神谷。
是远离尘嚣的救赎之地,也是前途未卜的孤寂旅途。
沉睡的小郡主,在命运的颠簸中,告别了她金色的童年,也告别了那座给她无尽宠爱,也给她最深伤害的……繁华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