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魔都的入口,并非想象中矗立于废土之上的钢铁巨门,而是一片活着的、搏动的黑暗。粘稠如墨的雾气翻滚着,其中隐约可见扭曲的钢筋骨架和破碎的混凝土残骸,如同巨兽腐烂的骸骨被随意丢弃,又被赋予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病态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硫磺与血腥混合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灼烧着喉咙与肺部。死寂,是这里唯一的语言,沉重得能压碎灵魂。

马世菌的手微微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两颗浑圆温润、散发着柔和空间波动的乳白色“钥匙”。它们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在魔都弥漫的污秽气息中,竟显得有几分诡异的圣洁。然而,只要想到它们曾是邓根那千年老怪物的“高丸”,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就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当场呕吐。

“操他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几乎是咬着牙,将这两颗“钥匙”按向那片搏动的黑暗壁垒。

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两颗“钥匙”接触黑暗的瞬间,如同水滴融入滚烫的油锅,发出“滋滋”的轻响。柔和的空间波动骤然变得强烈,与魔都的污秽力量激烈地对抗、融合。一圈圈银白色的涟漪以接触点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所过之处,那粘稠如活物的黑暗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迅速消融、退却。

一道裂口在黑暗中艰难地撕开,边缘流淌着粘稠的暗紫色能量流,如同伤口渗出的污血。裂口内部,是更深沉、更浓郁的黑暗,夹杂着建筑废墟扭曲的剪影和隐隐闪烁的猩红光芒。

“开了!”小马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穿了黑暗,落在众人身上。

在入口裂口上方,一处倾斜断裂的高架桥残骸顶端,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他身形魁梧得非人,肌肉虬结如同覆盖着岩石的藤蔓,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一件破烂不堪、沾满深褐色污渍的披风随意地搭在肩上,在充满魔毒的风中猎猎作响。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被一张锈迹斑斑、边缘扭曲的金属面具完全覆盖,只留下两个幽深的眼洞。此刻,那眼洞深处,两点猩红的光芒正淡漠地、带着一丝玩味地注视着下方这群不速之客。

魔都的看守者——逼疯。

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从地狱熔炉里直接浇铸出来的雕像。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纯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与毁灭气息,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被冻结,连魔都那无处不在的污浊低语都似乎在这一刻屏息。

“走。”马世菌率先迈步,身影没入那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裂口,没有任何犹豫,仿佛进入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通道。那冰冷的语调,如同指令,也像是对逼疯那无声威慑的漠视。

浩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口龙鳞裂缝处传来的剧痛。就在王欢踏入裂口的瞬间,那该死的预知画面再次蛮横地挤入他的脑海——小夫的身体在触碰到烛龙骨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瞬间融化、塌陷、崩解,最终化作一捧随风飘散的灰烬!那画面清晰得让他能“闻”到灰烬的味道,冰冷而绝望。

“等等!”浩南几乎是嘶吼出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夫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老东西!你他妈给我停下!听见没有!”他想冲过去拉住小夫,可右臂的剧痛和心口龙鳞裂缝中丝丝渗入的魔毒阴寒,让他动作迟滞了一瞬。

小夫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神情。那神情里,有对浩南这份急切的了然,有对自身命运的平静接受,更有一种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决绝。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在魔都黯淡的猩红微光下反射着最后一点理性的光芒,然后,他紧跟着马世菌,一步踏入了魔都的黑暗裂口。

“操!”浩南一拳狠狠砸在身旁一块布满苔藓的混凝土残骸上,碎石飞溅。他眼睁睁看着小夫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那预知中灰飞烟灭的场景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看到了结局,却无力改变?这该死的预知能力,究竟是恩赐还是最恶毒的诅咒?他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满身伤痛和更深的绝望,也冲进了那道裂口。

裂口在他们身后无声地闭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真正的魔都内部,是比入口处黑暗千百倍的噩梦具现。天空被永恒翻滚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云层覆盖,透不下一丝天光。脚下不再是土地,而是覆盖着一层粘稠蠕动、散发着强烈腐臭的沥青状物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仿佛踏在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倒塌的摩天大楼残骸如同被巨力扭曲的巨人尸骸,钢筋如同折断的肋骨般狰狞地刺向暗红的天空。建筑的断面上,无数粗大的、搏动着的紫色“血管”盘根错节,贪婪地汲取着这片死地的养分,发出低沉、令人作呕的“咕噜”声。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混合着硫磺、血腥、尸臭和浓烈魔毒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昏厥。

死寂中,唯有那些搏动的“血管”和脚下粘稠物质的蠕动声,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深处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逼疯那魁梧的身影如同幽灵,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侧后方的废墟阴影里,金属面具下猩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着他们。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出手阻拦,只是带着一种纯粹的、观看笼中困兽挣扎的冷漠兴趣。

在无数废墟“血管”汇聚的中心,一个巨大的、由惨白骸骨堆砌而成的祭坛突兀地矗立着。祭坛中心,插着一截东西。

那并非想象中巨大完整的龙骨,而是一截约莫成年男子手臂长短、通体乌黑、形状扭曲怪异的骨殖。它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折断,断口处参差不齐,闪烁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骨身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活物般不断开合的孔洞,每一次开合,都有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到极致的深黑煞气喷涌而出!这些煞气并非飘散,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在骨殖周围疯狂盘旋、缠绕,形成一片半径数米的、绝对死亡的领域!

仅仅是远远望去,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惧和冰寒便攫住了所有人。小马只觉得双腿发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一种本能的、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在脑海中疯狂尖叫。浩南闷哼一声,胸口的龙鳞裂缝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煞气仿佛能直接侵蚀他的本源力量。马世菌脸色煞白,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烛龙之骨!上古凶兽烛九阴残留的凶煞精粹!仅仅是残存的一小截,其蕴含的阴煞与死亡气息,便足以让任何生灵望而却步。

“烛龙终骨,凶煞自蕴,触之必噬,非血肉魂魄献祭,不可得……”小夫苍老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又仿佛是在念诵自己的悼词。他推开浩南下意识阻拦的手臂,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走向那片令人绝望的煞气领域。

“小夫!回来!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浩南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无力而变调。他预知中那灰飞烟灭的画面此刻清晰到了极点,几乎与眼前小夫走向祭坛的背影重叠。他想冲上去,身体却被那恐怖的煞气和自身的伤势钉在原地。

小夫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投向那片翻涌的煞气,平静得如同凝视一片寻常的湖泊。

“没有别的路了,浩南。”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此物,乃复活夜开不可或缺之引。其凶煞,非寻常手段可镇压。”他缓缓抬起枯瘦的右手,指尖开始以一种玄奥古老的轨迹划动,口中吟诵起晦涩难懂的音节。每一个音节吐出,他的指尖就亮起一点微弱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带着一种古老而纯粹的知识气息,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扑面而来的煞气。

“以吾之识海为引,以吾之血肉为桥,以吾之残魂为祭……”小夫的吟诵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在死寂的魔都废墟中回荡。他指尖的幽蓝光芒随着咒文的推进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包裹住他的整只右手!那火焰没有温度,却散发着一种洞穿虚妄、解析本源的精神力量!

高踞于废墟之上的逼疯,金属面具下发出了一声低沉、短促的嗤笑。那笑声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冷酷的愉悦。他双臂抱胸,猩红的目光饶有兴致地锁定在小夫身上,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死亡戏剧。

就在逼疯那声嗤笑落下的瞬间,小夫燃烧着蓝色精神火焰的右手,带着毕生积累的智慧与觉悟,带着一往无回的决绝,猛地探入了那片疯狂旋转、咆哮的深黑煞气领域!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刺耳的声音瞬间撕裂了魔都的死寂!那狂暴的烛龙煞气如同被彻底激怒的亿万条毒蛇,疯狂地顺着小夫燃烧的手臂缠绕而上!幽蓝的精神火焰与深黑的凶煞之气激烈地对抗、侵蚀,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爆鸣!

“呃啊——!”小夫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燃烧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枯萎!那蚀骨灼魂的剧痛,远超肉体的极限,是灵魂被寸寸撕裂的酷刑!

但他那只燃烧着、枯萎着的手,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没有一丝颤抖,坚定无比地穿透了层层煞气,最终,牢牢地握住了祭坛中心那截乌黑扭曲的烛龙之骨!

在接触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小夫的身体猛地僵直!他脸上所有的痛苦瞬间定格,随即被一种奇异的平静取代。他缓缓低下头,目光穿透焦枯的手臂,落在自己牢牢握住烛龙骨的手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却最终凝固成一个无法完成的弧度。

“烛龙终骨……终须骨承……”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这八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眦欲裂的同伴心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紧握烛龙骨的手臂,连同他整个佝偻的身躯,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沙塔,无声无息地开始崩塌、瓦解!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至手臂、肩膀、躯干……没有血肉横飞,没有骨骼碎裂的声响,只有一种彻底的、归于虚无的湮灭!

焦黑的粉末簌簌落下,还未触及地面,便被烛龙骨自身散发的吸力牵引,如同百川归海般被那截乌黑的骨殖贪婪地吞噬进去!

短短数息之间。

祭坛之上,那截乌黑扭曲的烛龙之骨依旧静静地插在惨白的骸骨堆中,周围狂暴的煞气如同被驯服的猛兽,温顺地收敛、盘旋,最终完全内敛于骨中,只在骨殖表面留下更加深邃、更加内敛的幽暗光泽。

而原地,空空如也。

只余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叮当”一声轻响,从虚无中跌落,摔在冰冷惨白的骸骨祭坛上。镜片碎裂,一道裂痕贯穿了镜框,如同小夫最后未能完成的微笑。

“不——!!!”

浩南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泣血的悲怆和毁天灭地的愤怒,响彻了整个魔都废墟!他目眦欲裂,泪水混合着血丝从眼角迸出,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无力而剧烈颤抖。预知成真了!他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马世菌猛地闭上眼,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死死咬着牙关,才没有让悲鸣溢出喉咙,但紧握的拳头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砸在脚下粘稠的“沥青”上。

小马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副摔碎的眼镜,看着那截仿佛吞噬了小夫才安静下来的魔骨,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呵…呵呵……哈哈哈哈——!”

逼疯那冰冷、扭曲、充满无尽嘲讽的狂笑声,如同跗骨之蛆,在死寂的废墟上空骤然炸响!笑声尖锐刺耳,带着一种目睹蝼蚁徒劳挣扎后粉身碎骨的极致快意。

“知识?觉悟?愚蠢!愚蠢得令人发笑!”逼疯的声音透过金属面具传来,如同砂纸摩擦着灵魂,“用毕生智慧去解读死亡,用残存生命去触碰绝望……这就是你们追寻的答案?哈哈哈哈哈!多么……甜美的毒药!”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由死亡和疯狂主宰的废墟,猩红的目光扫过悲痛欲绝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那截安静下来的烛龙骨上,笑声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残酷愉悦。

“恭喜你们,虫子们。用一条老狗的命,换来了想要的‘钥匙’。”他怪异地行了一个扭曲的礼节,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毒讥诮,“那么,你们打算……用谁的命,来开启下一扇门呢?我很期待……非常期待……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声在魔都的废墟上空回荡,与浩南压抑的悲吼、小马无声的泪水、马世菌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绝望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