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胜感觉自己像是从万丈冰渊里被捞起，每一个毛孔都浸透着刺骨的寒意，意识沉浮在粘稠的黑暗里，沉重得无法挣脱。耳畔似乎有细碎的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带着咸涩的气息。
他艰难地掀动沉重的眼帘。
视野先是模糊的光斑，随即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近在咫尺、盈满了巨大恐惧和未干泪痕的绿色眼眸。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梳着绿色辫子的小女孩，正死死地抱着他，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白胜哥哥？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小女孩见他睁眼，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狂喜，小手立刻抚上他冰冷汗湿的额头，急切地询问。
白胜茫然地看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熟悉感，可他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如同被大雪覆盖的荒原。白胜哥哥？是在叫他吗？他是谁？
“你……”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谁？”
容容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如同被投入了冰窖。她抚在白胜额头上的手僵住了，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白……白胜哥哥？你……你说什么？我是容容啊！涂山容容！”
涂山容容？这个名字……白胜努力在空茫的脑海中搜寻，却只搅起一片虚无的死寂。
没有任何印象。他微微蹙起眉，异色的眼眸里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初生幼兽般的茫然和困惑。他试着转动眼珠，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简陋的陈设，身下是硬硬的床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混合着草木清冽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
“我……又是谁？”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脆弱的、对自身存在的根本疑问。
容容彻底慌了。她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失忆？！这怎么可能！
昨晚虽然痛苦异常，但翠玉灵姐姐明明检查过，身体并无大碍啊！她立刻伸出小手，冰凉的手指带着妖力，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向白胜的额头、太阳穴，试图检查他意识海的情况。
妖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谨慎地游走，反馈回来的信息却让她更加心沉——意识海平静无波，没有损伤，没有淤堵，甚至比常人还要澄澈稳固！可这澄澈之下，却是一片空无！属于“白胜”的记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不留丝毫痕迹！
“怎么会这样……” 容容失神地喃喃，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无措而微微摇晃。她看着床上那双只剩下陌生和茫然的异色眼眸，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不行！必须找人！找翠玉灵姐姐！
“白胜哥哥……不，你……你在这里别动！千万别乱跑！” 容容语无伦次地叮嘱着，声音带着哭腔，跳下床，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间，朝着涂山医馆的方向狂奔而去，绿色的发辫在身后散乱地飞扬。
小小的院落很快被打破宁静。
翠玉灵来得最快，她甚至没顾得上梳妆，墨绿色的长发略显凌乱，水绿色的长裙外随意披了件外衫，幽绿的眼眸里带着罕见的凝重。她刚踏进房门，就看到床上那个银发男子正茫然地坐起身，异色的眼眸如同蒙尘的琉璃，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那眼神……纯净得近乎懵懂，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
“小白白？” 翠玉灵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脚步放轻靠近。
白胜闻声转过头，看向她。那眼神依旧是陌生的探寻，没有厌恶，没有抗拒，也没有任何属于“白胜”的熟悉感。
翠玉灵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上前，微凉的手指带着更加精纯浑厚的妖力，如同水银泻地般探入白胜的经脉、识海，细细探查。她的眉头越蹙越紧。
身体强健，气血充盈，妖力运转流畅磅礴，识海壁垒坚固……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任何内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甚至连一丝魂魄不稳的征兆都没有！
这……这根本说不通！
紧随其后，红红和雅雅也赶到了。红红金橘色的长发在晨光中如同燃烧的火焰，熔金色的眼眸扫过床上茫然的男子和床边脸色难看的翠玉灵，瞬间明白了什么，周身的气息骤然沉凝，带着无形的威压。雅雅则是一脸焦急和不解，冲进来就喊：“大白！你怎么了？容容说你……” 她的话在看到白胜那双完全陌生的眼睛时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
“翠玉灵？” 红红的声音清冽，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
翠玉灵收回手，幽绿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凝重，她看向红红，缓缓摇头：“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识海也完好无损。但……记忆，消失了。干干净净。”
“失忆？！” 雅雅失声尖叫，冲到床边，一把抓住白胜的手，“大白！是我啊！雅雅！你不认得我了吗？”
白胜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雅雅死死抓住。他看着眼前这个黑发、头顶有一缕翘起呆毛、神情激动又委屈的少女，眉头困惑地蹙起：“涂山……雅雅？” 他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眼神里只有茫然。
雅雅看着他那完全陌生的反应，眼圈瞬间红了，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床上的白胜，鼻子忽然动了动。他的目光越过围在床边的众人，落在了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药柜上。
一股混合着清苦、甘甜、辛辣等复杂气味的草木精华之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那味道……带着一种奇异的、源自本能的吸引力。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白胜竟然自顾自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他无视了身边的所有人，径直走向那个药柜。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稔，极其精准地拉开了几个特定的抽屉。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捻起几片赤红色的干叶，又抓起一小把散发着清冷月辉的银白色草籽，再拈起几颗漆黑如墨、却散发着奇异甜香的豆子……如同最自然不过的动作，他将这些药材如同零嘴般，直接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 房间里的四个人，红红、翠玉灵、容容、雅雅，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翠玉灵最先反应过来，她指着旁若无人、专注“进食”药材的白胜，幽绿的眼眸里充满了荒谬和一丝哭笑不得：“红红，你看他这样子……除了不记得我们，能吃能喝，行动自如，对药材的喜好都还在……他这……真的不是在逗我们玩吗？”
红红熔金色的眼眸紧紧锁在白胜身上，看着他咀嚼药材时那专注而满足的侧脸，那神情，竟与记忆深处那只懵懂的小白虎第一次发现药草时的模样隐隐重叠。
她的眉头深锁，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那片空茫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没有。那双异色眼眸里的纯净和懵懂，做不得假。
“不像。” 红红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转向翠玉灵，“你确定，没有任何外力损伤或药物残留？”
“确定。” 翠玉灵肯定地点头，“他的身体，是我见过最强悍的之一。除了……这片空白的记忆。”
“姐姐！那现在怎么办？” 雅雅急得直跺脚，看着白胜完全无视她们，只专注地嚼着药材，又气又急。
红红沉默了片刻，熔金色的目光扫过众人。涂山边境最近并不太平，需要她亲自坐镇巡视。容容堆积的账目关系到整个涂山的运转。而翠玉灵……作为水蛭一族的族长，族中似乎也有急事需要她回去处理。
“翠玉灵，你族中之事紧要，先回。” 红红果断下令，声音带着涂山之主的威严，“容容，账房之事不可耽搁太久，你也先去处理。”
“可是大白……” 容容和翠玉灵同时开口，脸上写满担忧。
“他身体无碍，暂时留在此处。” 红红的目光最终落在雅雅身上，“雅雅，你留下照看他。” 她的语气带着命令，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寸步不离。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我。”
雅雅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拍着小胸脯保证：“姐姐放心！交给我！我一定看好大白！”
红红深深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药材美味中、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的白胜，熔金色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她不再多言，金橘色的身影化作流光，瞬间消失在原地。
容容担忧地看了一眼白胜，又看了看雅雅，小声道：“雅雅姐，你……你小心点，别让他乱跑……”
“知道啦知道啦！你快去忙吧！” 雅雅挥挥手，心思已经完全放在了眼前这个“陌生”的大白身上。
翠玉灵也走到雅雅身边，幽绿的眼眸深深看了一眼白胜，她低声对雅雅叮嘱了一句：“小雅雅，看好他，别让他接触任何……特别的东西。等我回来。” 说完，她也转身匆匆离去。
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白胜咀嚼药材的细微声响和雅雅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雅雅走到白胜面前，叉着腰，试图摆出最严肃的表情，盯着他那双纯净茫然的异色眼眸：“喂！大白！不对……你现在叫……嗯，反正你听好了！我是雅雅！是你最……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嗯……老大！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不准乱跑！不准乱吃东西！听到没有？”
白胜终于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抬起沾着些许草屑的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势汹汹、自称“雅雅”的黑发少女。他歪了歪头，银白的长发滑落肩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仿佛在思考“朋友”、“老大”这些词的含义。
雅雅被他这懵懂纯真的眼神看得一阵气短，准备好的“训诫”卡在了喉咙里。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乱糟糟的黑发，目光扫过白胜刚刚拉开的那几个药柜抽屉，里面还散落着一些他挑剩下的药材。
不行！不能让这家伙再乱吃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万一吃坏了脑子更记不起来怎么办？雅雅眼珠一转，趁着白胜还在茫然地看着她，飞快地冲到药柜前，动作麻利地将那几个抽屉里剩下的、看起来比较珍贵的药材——尤其是那几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漆黑豆子和几片流转着月华的银白色草籽——一股脑儿抓了出来，迅速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里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鼓囊囊的袖子，得意地转过身，对着依旧一脸懵懂的白胜扬起小下巴：“好了！吃的没收！现在，跟我出来晒太阳！多晒太阳对身体好，说不定晒着晒着就想起来了！”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白胜微凉的手腕，想把他拉出这充满“诱惑”的房间。
白胜被她拉着，被动地站起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又抬头看了看这个自称“雅雅”、行为有些奇怪的少女，异色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茫然的迷雾。身体的本能让他没有抗拒，只是顺从地跟着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门外洒满阳光的小院。
阳光有些刺眼，白胜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雅雅拉着他走到院中石桌旁，按着他坐下。她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双手托着腮，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白胜安静地坐着，任由她打量。阳光落在他银白的长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虎耳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此刻正微微转动着，捕捉着风中传来的鸟鸣和远处的喧嚣。
雅雅看着看着，心里那股烦躁和担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新鲜感和保护欲的情绪取代。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轻轻戳了戳白胜近在咫尺、微微抖动的银白色耳朵尖。
温热的、带着惊人弹性和柔软绒毛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白胜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猛兽，异色的眼眸猛地转向雅雅，里面不再是纯粹的茫然，而是骤然升起本能的警惕和冰冷的锐利！
雅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和眼神吓得心脏骤停！手指僵在半空，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然而，那冰冷的锐利和威压只持续了一瞬。白胜眼中的警惕迅速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他似乎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是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吓呆的少女，歪了歪头，头顶的耳朵又无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带着浓浓困惑的鼻音：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