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落叶,在物理系教学楼的走廊里打着旋。陈非把洗得发白的围巾又紧了紧,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手里捏着本《古代汉语》,装作路过的样子,脚步却精准地停在302教室门口。
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听量子力学课。
为了这堂课,她早上特意找刘辅导员请了假,说自己最近总头晕,想每周三下午去校医院看看。辅导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其实是冻的——没多问就准了假,还嘱咐她“身体要紧,别硬撑”。
陈非轻轻推开门,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她踮着脚,在后排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把《古代汉语》放在桌上当掩护,就听见讲台上传来清晰的声音。
讲课的是物理系的张教授,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的近视镜,据说在量子力学领域颇有建树。他正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推导一个复杂的波函数公式,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吱呀的声响,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符号在他手下逐渐成形。
陈非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跟着演算。前世她为了研究科技史,专门补过量子力学的课程,虽然不如专业人士精深,但基础的推导还是烂熟于心。
张教授推导到关键步骤时,停顿了一下,用粉笔重重地在黑板上画了个箭头:“这里,我们假设粒子的自旋角动量为零,所以可以忽略耦合项……”
他笔下的公式一步步延伸,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非的眉头却慢慢蹙了起来。
不对。
她盯着黑板上那个关键的耦合项,手指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如果忽略自旋角动量,在非相对论近似下确实可以简化,但张教授用的是相对论性方程,这里的忽略就会导致后面的结论出现偏差——就像搭积木时抽掉了最关键的一块,看着稳,其实一推就倒。
“这里……有问题。”
陈非下意识地嘀咕出声,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连她自己都没太在意。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清冽的眼眸里。
白之就坐在她后排斜对着的位置,手里握着支钢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显然也在演算。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疑惑,像是在探究——这个穿着洗旧蓝布褂子、混在物理系学生里的文科女生,怎么会看出公式里的问题?
陈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是他。
他听见了。
她甚至能看清他睫毛的长度,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还有他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困惑——就像看到一道解不开的物理题。
陈非赶紧转回头,脸颊有些发烫,手里的笔差点握不住。她低下头,假装认真看自己的草稿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能听见身后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快了几分。
他在重新算吗?
张教授还在黑板上写着,丝毫没察觉后排的小插曲。陈非的心思却乱了,刚才那一眼像颗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知道自己刚才太冒失了。物理系的课,她一个旁听的文科生,就算看出问题,也不该出声。尤其不该被白之听见。
可……学术上的严谨,是刻在骨子里的。前世做研究时,她跟导师为了一个注释争得面红耳赤,现在看到明显的疏漏,实在忍不住。
“接下来,我们根据这个推导,可以得出……”张教授的声音在讲台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陈非的手指在草稿纸上轻轻敲着,心里有些纠结。要不要提醒教授?以什么身份提醒?一个文科旁听生,指出物理系权威教授的错误?怕不是要被当成疯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咳嗽。
陈非眼角的余光瞥见,白之放下了笔,目光落在黑板上,眉头微微蹙着,似乎也发现了那个问题。他的手指在桌沿轻轻点了点,又很快停下,重新拿起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写了些什么。
整堂课剩下的时间,陈非都坐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她不敢再分心,也不敢回头,只是机械地在草稿纸上记录着,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白之那个眼神——干净,纯粹,带着对知识的好奇,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疑惑。
这种眼神,比任何嘲讽都让她在意。
下课铃响时,陈非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想趁着人多溜走。可刚站起身,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
“同学。”
声音清冽,像山涧的泉水。
陈非的脚步顿住了,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白之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笔记本,身形挺拔。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冲淡了几分疏离感。
“有事吗?”陈非的声音有点干涩,下意识地把《古代汉语》抱得更紧了。
白之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又移回她脸上,眼神里的疑惑更深了:“你刚才说……张教授的推导有问题?”
他没问她是谁,也没问她为什么来听课,开口就直奔主题。
陈非定了定神,迎上他的目光:“嗯,那个耦合项不该忽略。用相对论性方程时,自旋-轨道耦合是一阶效应,忽略的话,后面的能级计算会有偏差。”
她尽量说得简洁,避免使用太多专业术语,可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了——能坐在这教室里的,没人不懂这些。
白之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草稿纸,又抬头看向她:“你用的是哪种近似方法?”
“非相对论极限下的一阶修正。”陈非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跟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聊得这么深入,实在有些反常。
白之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疑惑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的探究,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文科女生。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教室。
陈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手心已经沁出了薄汗。
刚才……他们算是交流了吗?
不算吧,更像是一场简短的学术探讨。
可就算这样,也足够让她心跳加速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草稿纸,上面除了记录的公式,还有一行小小的字迹,是刚才下意识写的——“白之,量子力学”。
陈非的脸颊又热了起来,赶紧用橡皮擦掉,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淡淡的印痕像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心里。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浓,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物理系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刚才的课程,笑声和争执声混在一起,充满了生机。
陈非混在人群里,脚步轻快。她知道,今天这堂课,不仅让她离物理更近了一步,也让她离白之更近了一步。
或许,她可以不用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他。
或许,她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走进他的世界。
她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晚霞,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围巾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的脖颈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以后的每周三下午,她大概会更期待来校医院“看病”了。
陈非紧了紧怀里的书,脚步坚定地朝着中文系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几个同系的同学,笑着跟她打招呼,问她病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她笑着回答,眼里的光芒比晚霞还要亮。
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让她“好多了”的,不是校医院的药,而是刚才那短短几句对话,和那个带着探究的眼神。
那是冰山开始融化的声音。
她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