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978年的哈尔滨已经飘起细雪,陈非裹紧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踩着结冰的路面往物理系教学楼走。走廊里飘着煤烟味,穿灰蓝色工装的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而过,她攥了攥口袋里刚买的烤红薯,暖意从指尖漫到心口——这是她这个月第五次来旁听《量子力学》。

推开阶梯教室后门时,教授正在黑板上写薛定谔方程的应用例题。陈非悄悄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前排。白之就坐在第三排中间,脊背挺得笔直,晨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户落在他发顶,侧脸轮廓像用刻刀精心雕琢过,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股严谨的规整。

她赶紧收回视线,假装专心看黑板,心跳却比解麦克斯韦方程组时还乱。重生这半年,她从哲学系的"穷学生"变成了全系皆知的学霸,英语竞赛拿了冠军,专业课成绩甩出第二名几十分,可每次靠近物理系,靠近白之,前世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还是会像冰碴子似的硌着心。

"这道题,谁来试试?"教授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黑板上是道关于粒子隧穿效应的附加题,涉及到波函数的近似解法,比课本内容深了不少。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前排几个物理系尖子生都埋着头演算,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得飞快,又接二连三地皱起眉。

陈非瞥了眼题目,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这题在前世的研究生课程里见过,用WKB近似法能简化不少步骤。她看见白之也在演算,眉头微蹙,显然也找到了思路,但似乎还在优化推导过程。

"没人会吗?"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点失望,"这可是明年全国物理竞赛的重点方向..."

陈非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她现在还是哲学系学生,贸然出头会不会太扎眼?可看着黑板上冗长的已知条件,那些跃跃欲试的解题步骤在脑子里盘旋不去,就像看到电路里明显的短路点,不伸手修一下浑身难受。

前排有人小声议论:"这题超纲了吧?"

"白之都没举手呢..."

陈非深吸一口气,红薯的余温从口袋里透出来。她想起重生那天在报到处,白之背着军绿色书包从她面前走过,清冷的眼神里全是对知识的纯粹向往。这辈子她不想再做旁观者了。

"我来试试。"

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角落,包括正在低头演算的白之。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这个总坐在后排的哲学系女生?

陈非放下烤红薯,起身时棉袄摩擦着座椅发出窸窣声。她一步步走上讲台,粉笔灰在脚下积了薄薄一层。教授显然也很意外,扶了扶眼镜:"这位同学是...?"

"哲学系,陈非。"她拿起粉笔,指尖因为天冷有点发红,"我想用WKB近似解。"

话音刚落,后排就响起窃笑。"哲学系的懂什么近似解?"有人嘀咕。陈非没回头,笔尖在黑板上落下第一个公式。

她的动作不快,却异常笃定。省略了常规解法里三行的中间步骤,直接从波函数渐近行为入手,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裹着旧棉袄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里的专注,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白之坐在下面,手指无意识地停在笔记本上。他原本也想到了WKB方法,但步骤比她写的繁琐不少。这个女生笔下的推导像剥洋葱,精准地去掉所有冗余,每一步都踩在关键节点上,甚至在处理指数项时用了个更简洁的变换——那是他昨晚才在国外期刊上看到的新思路。

"这里..."教授忽然出声,指着其中一步变换,"相位因子的符号是不是反了?"

陈非笔尖一顿,回头看了眼公式,摇了摇头:"教授,当势垒宽度趋于零时,应该取正号,这样才能满足边界条件的连续性。"她拿起另一支粉笔,在旁边快速补了两行验证过程,逻辑链严丝合缝。

教授愣住了,推眼镜的手停在半空。

最后一个公式落下时,整个推导过程比常规解法短了近一半。陈非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想回座位,却在低头时撞进一双眼睛里。

白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讲台下,离她不过两步远。他个子很高,微微仰头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疏离,而是像在调试精密仪器般,带着审视和探究,一点点扫过她沾着粉笔灰的指尖,最后落在她脸上。

陈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的细小灰尘,看清他毛衣领口露出的半截白衬衫,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刚才解题时的笃定突然跑没了,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讲台边缘。

"步骤..."白之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很简洁。"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话。陈非攥紧衣角,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镜子里自己蜡黄的脸和洗得发白的袖口。跟他身上整洁的穿着比起来,她像个误入精密实验室的旧零件。

"瞎写的。"她别开脸,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白之的目光落在她留在黑板角落的小字上——那是验证相位因子时随手写的一个推论,恰好补充了他昨晚卡在的那个瓶颈。他看着女生快步回到角落,重新抱起那个烤红薯,缩在座位里像只受惊的小兽,手指却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补丁。

"咳。"教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陈非同学的解法...完全正确,而且..."他看着黑板上简洁的推导,语气里带着惊叹,"比我准备的答案更漂亮。"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难以置信的议论。陈非没抬头,只觉得脸颊发烫,口袋里的烤红薯好像更烫了,烫得她指尖发麻。

下课铃响时,她抓起书包就想溜,却被人拦住了去路。白之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笔记本,阳光透过窗户在他镜片上折射出光斑。

"那个推论,"他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了刚才的探究,多了点纯粹的好奇,"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非抬头,撞进他清澈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怀疑,只有对一个解题思路的真诚追问,像在问"这个电路为什么会短路"一样自然。

她忽然就不紧张了,甚至弯了弯嘴角,露出点属于理科生的"挑衅":"等你把昨天那本《物理评论》看完,也许就想通了。"

白之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那本刚到的外刊他昨晚才借到,还没来得及跟任何人提起。

陈非绕过他往外走,这次他没再拦着。经过门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脚步顿了顿,嘴角忍不住扬得更高。

走廊里的冷风灌进领口,陈非把烤红薯揣得更紧了。雪还在下,落在睫毛上有点凉,可心里那点因为靠近而燃起的暖意,却像刚解出的正确答案,扎实又明亮。

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只敢在远处偷看的陈非,真的留在上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