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戈壁特有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冰冷地洒在无垠的荒原上。风,卷起干燥的沙砾,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荒草枯萎的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铁锈与焦糊混合的死亡味道。
箫剑拄着那根枯死的胡杨木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左肩的伤口在简陋的包扎下,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鲜血早已浸透了包裹的破布,在灰黄的衣料上凝固成暗褐色的硬块。内腑的伤势如同一个不断漏气的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隐痛,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石。干渴如同烈火灼烧着喉咙,嘴唇裂开一道道血口,渗出的血珠迅速被干燥的风舔舐干净。眼前的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旋转,那是失血过多和极度疲惫带来的眩晕。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时间在无边的荒凉中失去了意义。身后的追杀声早已被茫茫戈壁吞噬,但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他知道,那些被仇恨蒙蔽的中原高手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猎犬,迟早会循着血腥和踪迹追上来。更可怕的是,辽国的耳目,或许也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支撑他没有倒下的,是怀中那两块紧贴在一起、似乎能汲取他体温的残图薄片。它们在指引着西北的方向,指向那更深的未知,也指向唯一的生路。还有背上那半截断剑冰冷的触感,以及…师父染血的面容和林镇岳悲怆警示的眼神。
他必须活着!必须走到残图指引的地方!
终于,在翻过一道漫长而低缓的土梁后,视野骤然开阔。前方不再是单调的戈壁沙丘,而是一片更加辽阔、更加肃杀的景象。
雁门关,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灰色巨龙,横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巍峨的关城轮廓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而在关城与箫剑所在的这片荒原之间,是一片广袤的、被岁月和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真正的古战场核心区域。
这里,战争的痕迹触目惊心,远比外围更加惨烈。
巨大的土墩烽燧倾颓大半,焦黑的痕迹诉说着烈火的焚烧。锈蚀断裂的刀枪剑戟、破碎的盾牌、碎裂的甲片,如同死亡的庄稼,半埋在沙土中,随处可见。巨大的陷马坑如同大地张开的伤口,坑底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几株枯死的、扭曲成诡异姿态的老树,如同垂死挣扎的巨人,枝干上甚至还挂着残破的布片和断裂的弓弦。低矮的土丘连绵起伏,如同巨大的坟冢,有些已经被风沙侵蚀得露出了部分白骨。
风,在这里呜咽得更加凄厉,卷起沙尘,掠过锈蚀的兵器和裸露的枯骨,发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呜呜”声。空气中那股铁锈、硝烟和淡淡腐臭混合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这就是“关山鬼泣”!是无数亡魂千年不散的悲鸣!
箫剑的心被眼前的景象狠狠揪紧。他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下埋葬的沉重历史和滔天恨意。残图上指向这里的环形印记微微发烫,仿佛在共鸣着这片战场的悲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入这片死寂的战场。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的沙土松软,混杂着碎骨和金属碎片。他需要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补充水分——他的皮囊早已空空如也。
然而,这片死寂的战场,并非真的空无一人。
“驾!驾!”
“嗖!嗖!”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尖锐的箭矢破空声,伴随着嚣张的呼哨和狂笑,突然从远处一座半塌的烽燧后方传来!
箫剑瞳孔骤缩,立刻伏低身体,藏身在一道深深的战壕残骸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去。
只见七八名穿着皮袄、戴着毛帽、明显是辽军装束的游骑,正纵马在战场上肆意奔驰!他们手中挥舞着弯刀,背上挎着强弓,如同在自家的猎场巡弋。而他们的猎物…赫然是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试图在废墟中挖掘野菜或寻找可用之物的边民!
“哈哈!宋猪!跑啊!再跑快点!”
“看爷爷的箭法!”
一名辽骑狞笑着,张弓搭箭,瞄准了一个踉跄奔逃的老者!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出!
“噗嗤!”箭矢贯穿了老者的背心!老者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沙土。
“爹——!”一个半大的少年目眦欲裂,哭喊着扑向倒地的老者。
“小崽子,哭丧呢?送你一起去!”另一名辽骑策马冲近,手中弯刀带着寒光,毫不留情地劈向少年的脖颈!
惨剧就在眼前发生!辽骑的狂笑声与边民绝望的哭喊交织在一起,在这片本就充满亡魂哀嚎的古战场上,显得更加刺耳和残忍!
箫剑趴在冰冷的战壕里,指甲深深抠进泥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怒火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烧灼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帮畜生碎尸万段!然而,身体的状况冰冷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连站直都困难,如何对抗七八名精锐的辽军游骑?冲出去,不过是多添一具尸体!
就在这时,更让他心头发冷的一幕出现了。
在距离战场不远的一处缓坡上,一小队穿着大宋边军号衣的士兵,正懒洋洋地或坐或靠。他们盔甲歪斜,兵器随意地插在地上,对不远处辽骑屠杀边民的暴行视若无睹,甚至有人还在指指点点,发出猥琐的笑声。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更是抱着酒囊,醉醺醺地靠在一块石碑上打盹。
涣散!麻木!怯懦!
这就是拱卫大宋北疆的边军?!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被异族屠戮,竟然无动于衷?!
一股比伤痛更深的寒意,瞬间浸透了箫剑的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了陈四海那句“边军涣散”是何等触目惊心的现实!也明白了耶律斛鲁为何敢如此嚣张地深入宋境!更明白了林镇岳为何要号召武林同道共抗外侮——庙堂之上,边关之内,脊梁已断!
“噗通!”
一声闷响打断了箫剑悲愤的思绪。是那个被砍杀少年的尸体,被辽骑的坐骑踢飞,滚落到了战壕附近,正好落在箫剑藏身之处不远的地方。少年死不瞑目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还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不解。
箫剑的目光扫过少年的尸体,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在少年尸体旁散落的、沾满鲜血的破烂包袱里,瞥见了一个破旧的、用兽皮缝制的水囊!
水!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暴露的风险。箫剑强忍着伤痛,如同壁虎般贴着战壕底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那少年的尸体挪去。他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浸透了后背。
近了…更近了…
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冰冷、沾满血污的兽皮水囊!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还有水!
巨大的惊喜瞬间涌上心头!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将水囊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就在他抓住水囊的瞬间——
“咦?那边沟里好像有动静?”一个辽骑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声响,勒住马缰,疑惑地看向箫剑藏身的战壕方向!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沟壑边缘的阴影。
箫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壁上,一动不动,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瞟向外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辽骑的马蹄刨地声,远处其他辽骑的狂笑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哈哈,巴特尔,看花眼了吧?一只野狗罢了!”另一个辽骑嘲笑道,“别管了,那边还有几个躲着的宋猪,去把他们揪出来玩玩!”
那名叫巴特尔的辽骑又狐疑地看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骂骂咧咧地调转马头,跟着同伴向另一片废墟冲去。
危机暂时解除。
箫剑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颤抖着拔开水囊的塞子,一股带着淡淡血腥和皮革味道的清水气息扑面而来。他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这救命的甘霖。冰冷的水流滋润着干涸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虚幻的生机。
补充了水分,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丝。他不敢久留,目光再次投向怀中那两块残图。属于古战场的第二块残图上,那个代表辅位环佩的星辰印记,在吸收了水份后,似乎变得清晰了一点点?光芒隐隐指向这片战场更深处,一座如同巨大坟丘般突兀耸立的黑色石山方向。
石山…黑冢峰?
箫剑记起靖安司卷宗里似乎提过,雁门关外古战场深处,有一座寸草不生的黑石孤峰,因其形似巨冢,被当地人称为“黑冢峰”,相传是前朝某次大战的万人坑所在,阴气极重,人迹罕至。
难道…第二枚辅位“九霄环佩”,就藏在那座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黑冢峰下?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昏黄天光下显得更加阴森、压抑的黑色孤峰。再看看战场上依旧肆虐的辽骑,以及那帮麻木不仁、如同行尸走肉的边军。
前路,是更加凶险的死亡绝域。留下,是暴露即死的绝境。
箫剑将水囊小心系在腰间,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枯木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中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悲悯与决绝。
他不再犹豫,借着战壕和废墟的掩护,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朝着那座象征着死亡与可能的黑冢峰,再次踏上了亡命之途。身后的关山鬼泣,如同为他送行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