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像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银线,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垂落下来。风裹着雨丝掠过巷口的老槐树,叶子簌簌作响,抖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这雨带着料峭的寒意,打在林越的脸上,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在下巴尖凝聚成珠,又重重地砸在胸前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抹一把脸,手腕刚抬起半寸,却又猛地僵住。指尖离脸颊还有寸许距离,那熟悉的迟滞感再次浮现 —— 这具身体的神经反应总比他的意识慢半拍,就像一台运行卡顿的旧电脑。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林越都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的灵魂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被硬生生塞进这具二十岁的躯壳里,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21 世纪的出租屋里,电脑屏幕还亮着《修仙模拟器》的存档界面,他刚打完最后一个 BOSS,正叼着冰可乐畅想自己要是穿越到修仙世界该多好。眼皮合上的前一秒,他还在心里吐槽游戏里的废柴主角开局太惨,没曾想再次睁眼,就躺在了这个世界青牛村的破草屋里。身下是铺着干草的土炕,鼻尖萦绕着霉味和草药混合的气息,一个穿着粗麻布褂子的老汉正用粗糙的手掌探他的额头,嘴里念叨着 “阿越你可算醒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林越,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三天前上山砍柴时摔下陡坡,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 —— 恰好给了他这个异世灵魂可乘之机。而那个探他额头的老汉,是村里的老猎户,也是原主唯一的依靠。可惜老汉在他穿越过来的第三年,就因为一次狩猎时遇上了筑元境的妖兽,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林越站着的地方,就是老猎户留下的院子。院门是用几块拼接的木板钉成的,红漆早就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黑色的木头纹理,门轴处缺了个口,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门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黑,缝隙里滋生的青苔在湿滑的石面上泛着幽绿的光。石板倒映着他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 身高刚过五尺,肩膀窄窄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完全没有这个世界同龄男子该有的壮实。这副模样,再配上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个没出息的穷小子。
可只有林越自己知道,这具身体里装着一个来自 21 世纪的灵魂。十年前刚穿越过来时,他还傻乎乎地以为这是老天爷给的金手指,笃定自己就是那本没写完的《修仙模拟器》的主角。他记得当时还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发誓,一定要修炼到最高境界,御剑飞行,纵横四海,把那些曾经看不起 “废柴” 的人都踩在脚下。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笑。
十年光阴,足以磨平最锋利的棱角,也足以浇灭最炽热的幻想。穿越者的优越感?早在无数个吐纳失败的清晨、无数次被村里孩子嘲笑 “药罐子” 的时候,就被现实碾成了粉末,混着泥土踩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
雨还在下,巷口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林越抬起头,目光穿过细密的雨幕,落在不远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柳清鸢。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裙摆拖在青石板上,沾了些许泥点,却丝毫不影响那份亭亭玉立的风姿。裙身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雨珠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把天上的星星都缀在了裙摆上。她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用一支白玉簪固定着,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
这姑娘的容貌,即便是放在林越前世那个美颜滤镜盛行的时代,也绝对是顶流女星级别的存在。柳叶眉,杏核眼,鼻梁挺翘,唇瓣是自然的樱粉色,尤其是皮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在雨雾里几乎要透出光来。十年前林越刚穿越过来时,第一次在村口见到梳着双丫髻的她,还差点以为是游戏里的 NPC 活过来了。
可此刻,那双曾经让他心动过无数次的眸子,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没有了往日的羞怯,只剩下毫不掩饰的疏离,甚至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 厌恶?
林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微微发疼。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毕竟在这个世界,他们的婚约本就是父辈定下的旧俗。可十年相处,哪怕只是作为 “青梅竹马” 的情谊,也不该是这样的眼神。
柳清鸢身后跟着的是柳家族长柳乘风。老头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纹路,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玉冠束着,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扫过林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
再往后,是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护卫。他们身形魁梧,腰里别着制式长刀,站姿笔挺如松,即使在雨里也面不改色,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修士。他们的目光落在林越身上,就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绊脚石,充满了轻蔑。
这一行人站在巷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幅精美的工笔画被强行塞进了粗陋的水墨画里。尤其是柳清鸢,她就像一朵被精心呵护在温室里的白莲,偶然被风雨吹到了贫民窟,浑身上下都透着 “格格不入” 四个字。
“林越,我们解除婚约吧。”
柳清鸢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隔着雨幕重重地砸在林越的心上。每个字都像是被冰水浸泡过,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越的喉结费力地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脑海里乱糟糟的,十年间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闪过 ——
刚穿越过来那年,他因为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在村里闹了不少笑话。是梳着双丫髻的柳清鸢,偷偷塞给他烤红薯,告诉他 “阿越哥哥你别怕,我会帮你的”;
七岁那年,他跟着老猎户上山,被毒蛇咬伤,是柳清鸢背着他跑了三里路回村,鞋子跑掉了一只,脚底板磨出了血泡;
十五岁那年,桃花盛开的时节,在村后的桃林里,她红着脸,小声说 “阿越哥哥,等你修炼有成,我们就……”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的期待,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候的她,眼里是有光的。可现在,那光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