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住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死寂。
崇祯二年二月初七,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宁远城外的冻土荒原上。连续数日的狂风暴雪仿佛耗尽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力气,骤然停歇。没有风声,没有落雪声,甚至连远处渤海方向惯有的潮汐低吼都消失了。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吸走魂魄的绝对寂静,如同巨大的冰棺,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封冻。
气温骤降至滴水成冰的极寒。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肺腑的痛感,吸入的冰冷气息仿佛能冻结血液。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灰暗。积雪覆盖的大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泛着幽蓝的惨白。枯死的灌木丛如同冻僵的鬼爪,在雪地上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无声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心头。
宁远城西新筑的城墙上,值守的军卒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絮烂布,蜷缩在窄小的垛口后。他们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霜,眉毛、胡须都结满了冰溜子,嘴唇冻得乌紫开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僵硬,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只有眼珠还能在冰壳覆盖的眼眶里艰难地转动,警惕地扫视着城墙外那片死寂的、泛着幽蓝微光的雪原。脚下的城墙砖石冰冷刺骨,寒气透过单薄的靴底直透骨髓。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寒冷和寂静,以及一种在寂静中不断滋长、令人窒息的巨大恐惧——那是对未知凶险的本能预感。
城墙内侧的临时军帐里,灯火如豆。袁崇焕伏在粗糙的木案上,案头一盏粗陶油灯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微弱跳动,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毡壁上。他面前摊着一份简陋的宁远城防图,上面用炭笔勾画着城墙轮廓和几处重点标注的区域。但他并未看图,只是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极力捕捉着什么。案头一碗早已冻成冰坨的肉汤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程本直蜷缩在帐角一个铺着破羊皮的矮凳上,裹着厚厚的旧棉袍,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敢睡,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死死盯着帐帘缝隙外那片死寂的黑暗,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动。
突然!
袁崇焕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瞳孔却骤然收缩如针尖!他几乎是弹射般从马扎上站起!动作迅猛得带倒了身后的木凳!
“不对!”他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被冰水浸透的寒意,“太静了!静得……不对!”
程本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浑身一抖,差点从矮凳上滑下来:“大……大人?”
袁崇焕没有理会他,一步跨到帐门前,猛地掀开厚重的毡帘!一股比帐内更甚数倍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瞬间倒灌而入!他眯起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死死投向城墙外那片死寂的雪原深处!
“听!”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程本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帐外寒风稍歇后的死寂依旧。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他茫然地看向袁崇焕。
袁崇焕的脸色却愈发凝重,如同凝结的寒冰。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城墙外那片被积雪覆盖的、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鸟……一只鸟都没有了。昨天傍晚,还有几只寒鸦在那边枯树上叫……”
程本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处那片低矮的丘陵在幽蓝的雪光下如同伏卧的巨兽尸骸,死寂无声。他心头猛地一沉!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是啊!鸟!连最耐寒的乌鸦都消失了!这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点、如同大地深处炸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声音并不尖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沉重无比的震荡感!仿佛整个冻土冰原都在这一声巨响中猛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
“轰——!!!”
第二声巨响!更近!更沉!如同天神挥舞巨锤,狠狠砸在距离城墙不足二里的雪原之上!伴随着巨响,两道橘红色的、如同地狱熔炉喷发的炽烈火光骤然在幽暗的雪地上炸亮!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的黑暗!光芒刺目,将周围积雪映照得一片妖异的血红!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和滚雷般的冲击波!城墙上的积雪簌簌震落!城头值守的军卒被震得东倒西歪,骇然失色!
“炮!!是炮!!”城头上响起变调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嘶嚎!“建奴!建奴的红衣大炮——!!!”
“敌袭——!!!”
凄厉的警号声瞬间划破死寂!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袁崇焕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苏纳!来了!而且带来了攻城重炮!他猛地转身,对着帐内面无人色的程本直厉声咆哮:“传令!全军!上城!准备死战!!”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他一把抓起案头那柄雁翎腰刀,不顾刺骨的寒气,冲出军帐!寒风如同亿万冰针瞬间刺透裘氅!他一步踏上马道,目光如电扫向城西!
城西!两道巨大而凝实的、裹挟着诡异青灰光晕的炽烈火球——几乎在警号响起的同时——已越过天际模糊的雪线,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陨星,拖曳着毁灭的轨迹,轰然砸落!
“轰隆隆隆——!!!!!”
两声更加恐怖、几乎要将魂魄从腔子里震碎的雷霆爆响在城西炸开!橘红色的暴烈光芒瞬间吞噬了暗影!光芒中,无数冻土、碎石、冰屑混合着炽热的熔流猛烈炸开!如同地狱之花在雪原上骤然绽放!滚雷般的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单薄的城墙上!整段城墙——尤其是西北刚刚修复好不久的那段——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无数糊在墙面的冰雪泥壳如同遭遇了猛兽撞啃,簌簌震落!靠近爆炸点垛口后几个来不及反应的守卒,如同暴风里的枯草,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剧烈的震荡和冲击波狠狠撞飞或拍晕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躲闪不及的,半边身体直接被飞溅的碎冰、冻土和高速崩飞的砖石瞬间切割、贯穿!猩红的血浆和冻成冰珠的碎肉如同诡异的烟火四散泼溅!热气与寒气瞬间碰撞,腾起一片怪异的腥臭白雾!
城上幸存的人惊恐地缩在垛后,透过缝隙向下望去——
火光爆散的浓烈硝烟升腾而起,却未像寻常爆炸那样迅速扩散弥散!极度的酷寒如同无形的禁锢之手,死死压在这片雪原上空!那爆燃产生的惊人热量与严寒激烈对抗!浓黑的烟柱夹杂着刺目的火苗和暗红飞溅的渣土熔流,竟然被强行约束、压缩!如同地狱魔王口中吐出的两道滚烫龙息,保持着狰狞扭曲的形状,在爆炸核心形成两处深坑周围剧烈而短促地翻滚!而刺鼻的硫磺硝烟气,如同被冻僵的毒蛇,竟然沉甸甸地“流淌”在雪地上,贴着冻土形成一片诡异弥漫、肉眼可见的、翻滚不休的深褐色烟云!
就在这翻滚的低沉烟云与爆炸点狰狞刺眼的光芒的缝隙之间!冰原尽头!死寂的灰暗天幕之下!
数不清的铁灰色身影如同冲破阴间冻土的鬼潮!
马蹄声!不是单骑,不是数百,而是成千!踏碎冻土冰壳!如同亿万重锤擂响大地!初时低沉压抑如洪流碾过地底,转瞬间便汇成海啸般的狂潮轰鸣!马蹄铁敲击冻土的脆响密集如同冰雹砸落铁锅,迅速汇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碾碎心跳的钢铁风暴!踏雪声、马嘶声、人类喉咙深处迸发出的非人嚎叫声、铁甲叶片互相撞击的铿锵声、混杂成一首来自地狱的战嚎!
铁灰色的浪潮汹涌推进!冲在最前的数百骑纯血骏马已能看清轮廓!肌肉贲张如同铁块!巨大的披甲身影如同在雪地上漂浮的铁塔!马背骑士身材格外雄壮,覆面铁盔下射出冰冷凶戾的眼神!他们身上覆盖着整片的厚牛皮甲叠加厚重铁扎甲!甲叶上凝结着厚厚一层霜花!在残余的火光映照下幽光闪烁!人手一支粗逾儿臂、纯铁打造的沉重三股破甲叉!长度超过一丈二尺!叉头锐利闪烁着寒光,柄部缠绕着黑色皮革!人、马、叉,构成最纯粹原始的杀戮机器!
努尔哈赤的骁锐白甲巴牙喇!后金大汗亲掌的破阵钢锥!
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庞大的、一片翻涌不息、带着土黄色和暗红色杂点的人潮!那是被驱策的步卒和辅兵!如同附在铁兽身后的灰色鬣狗群!杂乱却数量惊人!嘈杂的呼吼声浪汇聚成一片扭曲的污秽人海!无数雪亮的刀锋、长矛、箭簇在死寂的天地间闪烁,如同翻滚浪花里嗜血的獠牙!
冰封雪原上,死亡的洪流已彻底展开!以令人心悸的速度朝单薄的城墙碾压而至!
“放箭——!!!”城头上,一个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吼声炸响!是满桂!他不知何时已冲上城头,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垛口之后,手中一张巨大的铁胎弓已被拉成满月!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嗡——!嗡——!嗡——!”
稀疏的箭雨从城头稀稀拉拉地抛射下去!大部分是粗制滥造的轻箭,在凛冽的寒风中歪歪斜斜,力道绵软!只有少数几张硬弓射出的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入后金骑兵冲锋的阵型!
“噗嗤!”一支重箭狠狠贯入一名巴牙喇骑兵坐骑的脖颈!战马惨烈嘶鸣,前蹄猛地跪倒!马背上的骑士反应极快,一个翻滚落地,沉重的破甲叉脱手飞出!但瞬间就被后面汹涌而至的铁骑洪流淹没!连惨叫声都未及发出!
更多的箭矢则被后金骑兵厚重的甲胄轻易弹开,或者被他们娴熟地挥动武器格挡!箭雨造成的杀伤微乎其微!
“他娘的!弓弦冻硬了!拉不开!”一个军汉绝望地嘶吼,手中的软弓弓弦在酷寒中变得如同钢丝般僵硬,根本无法拉开!
“火!火油!滚木礌石!快!”满桂扔掉射空的铁弓,拔出腰间的鬼头大刀,厉声咆哮!声音在震天的马蹄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城头上顿时一片混乱!军卒们手忙脚乱地去搬动早已冻在城垛上的滚木礌石,试图点燃火油罐!但酷寒让一切都变得艰难无比!火把在寒风中摇曳不定,难以点燃浸透油脂的引火物!滚木礌石被冻得与城墙粘连,需要几人合力才能勉强撬动!动作迟缓而笨拙!
后金的铁骑洪流已冲至城墙下三百步!最前排的巴牙喇骑兵猛地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同时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速度骤然提升!如同离弦之箭!他们手中的沉重破甲叉平端向前!叉尖在幽暗的雪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目标直指城墙西北角那段刚刚修复、最为薄弱的豁口!
“放箭!放箭啊!”满桂目眦欲裂,挥舞着鬼头大刀嘶吼!
稀疏的箭矢再次落下,如同隔靴搔痒!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巴牙喇铁骑的冲锋速度已提升至极限!马蹄踏碎冻土冰壳,卷起漫天雪雾!如同钢铁洪流,势不可挡!城墙上守军惊恐的脸庞已清晰可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点火——!!!”
一声短促、尖锐、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命令,陡然从城墙西北角豁口内侧的阴影中响起!
是袁崇焕!他不知何时已亲自站在了那段最危险的豁口之后!他身边,是十几个浑身沾满泥污硝粉、脸色因恐惧和寒冷而惨白如纸的军汉!他们脚下,豁口内侧的冻土中,赫然埋着十几个半人高的、粗劣的陶缸瓦罐!缸口用木板和泥土草草封死,只留一根浸透了油脂的粗麻绳引信从预留的小孔中伸出!引信正嗤嗤冒着火花,迅速燃烧!
“嗤嗤嗤——!”
引信燃烧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跳跃的鬼火!
“轰——!!!”
“轰——!!!”
“轰——!!!”
一连串沉闷如滚雷、却又远比火炮爆炸更显沉闷粘稠的巨响!在城墙豁口内侧的地面下猛然炸开!
不是炮弹破空的尖啸!而是大地深处爆发的怒吼!
埋设在豁口内侧冻土中的十几个粗陶大缸瓦罐,如同被无形巨手从地底狠狠掀开!巨大的爆炸力将封口的木板、泥土连同缸体本身瞬间撕成无数碎片!缸内填充的、用污秽硝土熬煮出来的粗劣火药混合着大量碎石、铁钉、碎瓷片、甚至还有冻硬的牲口骨头渣子,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恶鬼,在爆炸的瞬间获得了释放!形成一股股混合着浓烈硝烟、刺鼻恶臭和无数致命碎片的、肉眼可见的、翻滚咆哮的冲击波!
这些冲击波并非射向天空,而是贴着地面,如同贴着冰面急速扩散的、粘稠滚烫的黑色毒浪!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朝着豁口外正汹涌冲来的后金铁骑前锋,狠狠扑去!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巴牙喇骑兵首当其冲!
战马惊恐的嘶鸣瞬间被爆炸的巨响淹没!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战马和骑士身上!披着厚甲的战马如同被高速行驶的火车头迎面撞击,瞬间人立而起,发出骨骼碎裂的恐怖闷响!马背上的骑士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沉重的铁甲在恐怖的冲击力下扭曲变形!无数高速飞射的碎石、铁钉、碎瓷片如同死神的镰刀,轻易撕开厚实的牛皮甲和铁扎甲!嵌入血肉!贯穿躯体!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牙酸的肉体撕裂声和骨骼碎裂声密集响起!血雾如同被挤压的番茄般猛烈爆开!在幽蓝的雪光下绽放出大片大片妖异刺目的猩红!人马的残肢断臂、破碎的甲胄碎片、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碎块,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垃圾,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四散飞溅!
后续冲来的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地底的恐怖爆炸和血肉横飞的景象彻底惊骇!发出凄厉的嘶鸣,不顾骑士的鞭打勒缰,惊恐地人立而起,或者猛地向两侧急转!原本整齐锋锐的冲锋阵型瞬间大乱!人挤人!马撞马!自相践踏!惨叫声、马嘶声、甲胄碰撞声、骨骼断裂声……瞬间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城头上,正准备迎接撞击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脚下的爆炸和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着那些如同被无形巨手撕碎的巴牙喇精锐,看着那如同炼狱屠宰场般的豁口前方,看着那翻滚的、带着恶臭和血腥的硝烟……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震撼和一丝病态快意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地……地龙翻身了?!”一个年轻的军卒失声惊呼,声音颤抖。
“是袁道台!是袁道台的瓦罐雷!”旁边一个老兵猛地反应过来,嘶声吼道,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炸!炸死这帮狗鞑子!”城头上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哭腔的疯狂嘶吼!
袁崇焕站在豁口内侧的硝烟与血腥气中,脸色依旧冰冷如铁,只有眼底深处那点幽蓝的火焰,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跳动得更加炽烈。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指向城下混乱的后金骑兵,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穿透喧嚣:
“放箭!放滚木!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