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的暮春,林泽的队伍如同被狼群驱赶的鹿群,在河北与河南交界的荒原上疲于奔命。他们劫掠土豪劣绅、劫杀汉奸武装的“恶名”,终于引来了真正的麻烦。
那些被他们“光顾”过的豪强劣绅,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疯狂地发动了他们在朝堂上的关系网。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京城,将林泽这支队伍描绘成“流毒数省”、“凶残成性”、“勾结流寇”、“专事劫掠官绅”的巨寇!兵部行文严厉,严令河南、河北、山东各镇总兵、卫所指挥使,限期剿灭“林匪”!
一时间,数路官军(虽多为卫所兵,战力有限,但人数众多)如同梳篦般在平原上展开围剿。林泽的队伍虽然精悍,但人数不过百余人,面对铺天盖地的官军围堵,只能避其锋芒,利用机动性在夹缝中穿梭,不断转移。
每一次转移都伴随着风险。官军的斥候如同跗骨之蛆,地方团练武装也闻风而动,试图捡便宜。战斗时有爆发,虽然林泽总能凭借韩志雄的凶悍和小猴的情报化险为夷,但队伍也付出了代价——几名队员在断后阻击中阵亡,数人负伤,本就有限的驮马又损失了几匹。物资消耗加剧,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一次惊险的摆脱追兵后,队伍遁入一片被流寇反复洗劫过的荒凉区域。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焦黑的房梁和荒芜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淡淡的腐臭。
“头!前面有个庄子…看着…像是被抢过好几遍了…没人烟…” 小猴探路回来,声音带着疲惫。
林泽勒住马缰,看着远处那片死气沉沉的村落废墟。夕阳的余晖给残破的屋舍镀上一层不祥的金红色。他沉吟片刻:“进去!找地方歇脚!让兄弟们抓紧时间处理伤口,喂马!王老栓,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水!小猴,带人警戒!志雄,你带人跟我进去搜搜,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队伍小心翼翼地进入这片死寂的废墟。庄子不大,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劫掠,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搜刮一空,连门窗都被拆走当柴烧了。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淡淡的血腥味。几具早已腐烂发黑的尸体散落在角落,引来成群的苍蝇。
韩志雄带着栓柱、阿牛等人挨个破屋搜索,希望能找到点漏网的粮食、布匹或者铁器。林泽则走向庄子中央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那曾是本村最大地主的宅邸,如今也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烧焦的房梁。
院子里一片狼藉,杂物散落一地。林泽的目光扫过倒塌的粮仓、破碎的瓷器,最后落在院子角落一处巨大的、用麦秸堆成的垛子上。那麦垛显然也被翻动过,上面散落着凌乱的麦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就在林泽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呜咽般的抽泣声,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喘息,从麦垛深处传来!
林泽脚步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鹰!他悄无声息地拔出腰间的短刀,缓步靠近麦垛。
“谁?!” 林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麦垛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加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带来的麦秸摩擦声。
林泽眼神微眯,他绕到麦垛侧面,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开外层散乱的麦秸。随着麦秸被拨开,一个被刻意掏空、仅容两人蜷缩的狭小空间暴露出来!
借着夕阳最后的光线,林泽看到了两个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麦垛深处的身影!
那是两个少女!大的约莫十七八岁,小的只有十五六岁模样。两人都蓬头垢面,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和麦秸碎屑,破烂的衣衫勉强蔽体,露出的皮肤上布满青紫和擦伤。她们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凋零的枯叶。
当林泽的目光落在那个稍大些的少女脸上时,即使是在如此狼狈污秽的状态下,他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震。虽然脸上布满污垢泪痕,发丝凌乱粘在脸颊,但那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如同受惊小鹿般纯净却充满绝望,以及那隐约可见的、被污垢掩盖下的精致轮廓,都无声地诉说着她曾经拥有的良好出身与惊人美貌。
在乱世,这样的容貌,对女子而言,往往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诅咒。
那少女(沈若溪)看到林泽和他手中的刀,眼中瞬间爆发出更深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将更小的丫鬟(小翠)死死护在身后,尽管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哭腔喊道:“别…别过来!求求你…放过我们…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小翠更是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抓住沈若溪的衣角,将头埋在她怀里,身体抖得像筛糠。
林泽看着眼前这对如同惊弓之鸟的主仆,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她们显然是躲过了流寇的屠戮,像地鼠一样藏在这麦垛里,靠着偷食残留的麦粒和雨水,在这人间地狱里苟延残喘至今。她们眼中的恐惧,不仅是对他手中刀的恐惧,更是对整个世界的恐惧。
“出来。” 林泽收起短刀,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几分杀意,“我们不是流寇。”
沈若溪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但恐惧依旧占据上风,她抱着小翠,蜷缩得更紧了,拼命摇头。
林泽皱了皱眉,他深知自己这群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样子,实在难以取信于人。他后退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些:“我们路过此地,歇息一晚就走。外面…比这里更危险。你们待在这里,迟早会被发现。”
他顿了顿,看着沈若溪那双充满戒备和绝望的眼睛,补充道:“跟我们走,至少…有口吃的。”
“吃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沈若溪绝望的心湖中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饥饿,是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她和小翠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东西了。她看着林泽,又看看他身后那些同样疲惫却眼神警惕的汉子,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颤抖着,艰难地扶着麦垛壁,拉着几乎瘫软的小翠,踉踉跄跄地从那个狭小的庇护所里爬了出来。站在林泽面前,她们瘦弱的身躯在暮色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两株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林泽看着她们,没再多言,只是对栓柱吩咐道:“带她们去李婶那儿。给点吃的,找件能蔽体的衣服换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看好她们。
营地设在庄子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破庙里。篝火燃起,驱散着寒意和死寂。李婶看着被栓柱带来的两个如同惊弓之鸟、浑身脏污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没多问,默默拿出两块烤得微热的杂粮饼子和半囊温水递给她们。
沈若溪和小翠看着食物,眼睛都直了,也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翻白眼也停不下来。李婶轻轻拍着她们的背,叹了口气。
换上了李婶找来的、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洗去了脸上厚厚的污垢(用的是珍贵的存水),沈若溪的容貌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即使是在摇曳的火光下,那份清丽脱俗、带着书卷气的温婉气质,也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擦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韩志雄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磨刀。赵大虎则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岳霆更是看得有些发愣,随即被栓柱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看什么看!练你的刀去!”
然而,沈若溪眼中对林泽等人的戒备和敌视,却并未因这一饭一衣而消散。她紧紧拉着小翠的手,如同护崽的母兽,警惕地观察着营地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林泽。在她看来,这群人虽然救了她,但和那些洗劫她家园、杀害她亲人的流寇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手持利刃、靠劫掠为生的“匪类”。她沉默寡言,除了对小翠低语几句,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林泽对此并不在意。乱世之中,信任是奢侈品。他收留她们,更多是出于一种冷酷的实用主义考量:李婶一个人照顾幼萱、丫丫和伤员已经力不从心,这两个女子手脚还算利落(看她们能把麦垛收拾得能藏身就知道),至少能分担些缝补浆洗、照料伤员的杂活。至于她们的想法?只要不惹麻烦,随她们去。
无声的观察与冰释的契机
日子在不断的转移和偶尔的小规模冲突中流逝。沈若溪主仆如同两个沉默的影子,跟在队伍后面,做着分配给她们的杂活。沈若溪依旧警惕,但她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被一些细节吸引:
· 深夜的“笨拙”教导: 一次宿营,她半夜被噩梦惊醒,悄悄走出破庙透气。却意外看到篝火余烬旁,林泽正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拉着什么。他身边坐着凶神恶煞的韩志雄。林泽的声音低沉而耐心:“这个字…念‘生’!草从土里钻出来,就是生!活下去的生!” 韩志雄则抓耳挠腮,笨拙地模仿着笔画,嘴里嘟囔着:“比砍人难多了…” 这一幕,让沈若溪心中微震。她出身书香门第,深知读书识字的意义。一个“匪首”,竟在深夜教手下最凶悍的打手识字?为了什么?
· 对幼萱的“笨拙”温柔: 她看到林泽抱着幼萱时,那总是冷硬如铁的脸上,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他会小心翼翼地给幼萱喂熬得稀烂的米糊,动作生疏却无比专注;幼萱哭闹时,他会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他会把缴获的、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细棉布,毫不犹豫地撕开给幼萱做尿布…这与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杀伐决断的形象判若两人。
· 严苛的纪律: 她看到林泽对队伍近乎严苛的管理。缴获的物资统一分配,严禁私藏;严禁奸淫掳掠(只针对目标财物);严禁滥杀无辜(除非反抗);对伤员尽力救治,绝不抛弃…这些规矩,与传闻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流寇截然不同。
这些细微的观察,如同水滴,悄然侵蚀着沈若溪心中那堵名为“敌视”的冰墙。她开始意识到,这支队伍,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主动的靠近:微光初融
一次转移途中,幼萱突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哭闹不止。李婶急得团团转,用尽土法也不见效。林泽抱着滚烫的幼萱,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助,那副铁血领袖在妹妹病痛前束手无策的模样,深深触动了沈若溪。
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林泽面前,声音依旧带着一丝紧张,却不再颤抖:“我…我家中曾有医书…略懂些药理…或许…可以试试…”
林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急切:“快!需要什么?”
沈若溪看了看幼萱的症状,又询问了李婶之前的处理方式,然后低声说了几味常见的草药(如柴胡、黄芩、甘草等)和简单的处理方法(煎汤降温)。林泽立刻命令小猴带人分头去附近寻找。
草药找齐后,沈若溪亲自动手,仔细清洗、熬煮。她动作轻柔而熟练,专注的神情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温婉。药汤熬好后,她小心地吹凉,一点一点喂给幼萱。或许是药效,或许是她的细心照料,后半夜,幼萱的烧竟真的退了一些,沉沉睡去。
林泽看着沈若溪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的侧脸,第一次对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带着感激的笑容:“多谢。”
沈若溪微微一怔,看着林泽眼中毫不作伪的谢意,心中那最后一点坚冰,似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她低下头,轻声说:“应该的…幼萱…很可爱。”
自那以后,沈若溪仿佛卸下了心防。她不再将自己隔绝在外,开始主动帮助李婶管理日益繁杂的后营事务:分配口粮、缝补衣物、照料伤员、甚至尝试用有限的草药配置简单的金疮药和驱寒散。她的聪慧和细致很快显现出来,将原本杂乱的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大减轻了李婶的负担。她对待幼萱和丫丫更是视如己出,温柔耐心,让两个小家伙对她异常依恋。
林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看向沈若溪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韩志雄等人也渐渐接受了这位话不多、但做事利落、待人和气的“沈姑娘”。岳霆更是对这个会给他缝补破衣服、偶尔还会悄悄塞给他一块烤番薯的姐姐充满了好感。
两颗在乱世中饱经风霜、一度充满戒备的心,在共同的求生之路和无声的付出中,悄然靠近。荆棘丛生的前路上,似乎亮起了一束微弱的、却足以温暖人心的光。然而,官军的围剿依旧如影随形,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这支在夹缝中求生的队伍,带着新加入的微光,继续在血与火的乱世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