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深秋,闯军在中原大地上纵横驰骋,声势达到了顶峰。林泽的先锋营因其精悍善战、屡立奇功,已被擢升为闯王亲卫“老营”中的独立精锐——先锋营,营盘紧邻闯王核心驻地,地位更加尊崇。这一日,林泽处理完军务,带着亲兵在营区巡视,检查防务、士卒操练情况。
当一行人走近老营后营校场附近时,一阵喧哗和粗野的呵斥声夹杂着痛苦的闷哼传了过来。
“他娘的!给老子用力打!打到他闭嘴为止!”
“啪!啪!啪!”
沉重的军棍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泽眉头微皱。军中施刑本属寻常,但这呼喝声透着不耐烦,被打者的闷哼声中似乎又夹杂着别的声响?他示意亲兵稍候,自己带着韩志雄走近几步。
只见校场一角围着一圈兵卒,皆是刘宗敏的亲兵。中间空地行刑凳上,趴着一个穿着破旧青色儒衫、头发花白的老者。两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士兵充当)正轮换着挥舞粗大的军棍,狠狠击打在那老者枯瘦的臀部和大腿上。裤子上早已洇透一片深褐色的血迹,皮开肉绽。
然而,最令人惊异的是那老者的反应!
他双手死死抠着木凳边缘,指节发白,额上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混着尘土滚落。每一次军棍落下,他都痛得身体剧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但他竟没有讨饶,反而在军棍间隙的喘息中,用尽力气嘶哑地喊着些什么。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执着:
“…礼!…礼制崩坏!…劫掠士民,非…非仁义之师所为!…桀纣…暴虐,终…终失天下!…”
“啪!” 又一棍狠狠落下,老者身体猛地一抽!
“…嗷…!…然!…君子…当以直报怨!…非…非以暴制暴!…忠言…逆耳!…”
“闭嘴吧!老东西!” 旁边一个刘宗敏的亲兵听得火大,抬脚就踹在行刑凳上。
老者被震得又是一声闷哼,嘴里却还在坚持:“…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复礼…”
林泽听得愕然!这都什么时候了?屁股都快开花了,还搁这儿念叨“克己复礼”?!
韩志雄看得撇嘴:“这老书生有毛病吧?命都快没了,还念书?”
林泽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声音…这倔劲儿…有点意思。
“住手!” 林泽快步上前,沉声喝道。先锋营主将的身份在闯营中分量很重,行刑的士兵和围观的亲兵都是一愣,下意识停了手。
林泽分开人群走到行刑凳前。那老者已是气若游丝,趴在凳上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浑浊的老眼,看到林泽身上的甲胄(明显与刘宗敏部不同)时,竟还努力地抬起,眼神中依旧残留着那份固执和…一丝绝望的坚持?
“怎么回事?” 林泽看向刘宗敏的一个亲兵头目。
那头目认得林泽,不敢怠慢,连忙拱手道:“回林将军!这老儒生不知死活!跑到我们大将军(刘宗敏)帐前,指手画脚,说什么‘军士不得擅掠百姓财物’,‘掳掠女子有伤天和’,乃是‘桀纣之行’…还捧着一卷什么破‘周礼’!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大将军一怒之下,让小的们杖责八十,给他醒醒脑子!”
林泽闻言,再看看凳上那奄奄一息、却还在无意识般蠕动嘴唇默念着“礼…仁…”的老书生,心中顿时了然——这是一个被闯军“流寇”行为彻底激怒的、顽固到极致的传统儒生!
这种人,在这个野蛮的乱世军营中,简直就是异类中的异类!刘宗敏能忍他到现在才打,已经是“脾气好”了!继续打下去,这老骨头怕是要交代在这里。
林泽心思电转。八十军棍?这才打了三十来棍人就要不行了。此人虽迂腐,但这份倔强,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惜己身也要“进谏”的愚忠(或者说书呆子气),倒也有几分特别。更重要的是——他识字!
如今地盘扩大,先锋营的文书工作暴增。沈若溪管理后勤、账目已是竭尽全力;陆文博虽大才,但主要精力在军略、情报;小猴、韩志雄等就更别提了。营中极度缺乏识文断字、能处理基础文牍的人手!
这不就是现成的吗?!
林泽打定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对那头目说道:“行了,我看也教训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人怕是要没了。”
那头目为难:“将军…这可是刘大将军亲自下的令…” 他指了指中军大帐方向。
林泽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无妨。我正好要去面见刘大将军,跟他说一声便是。这老书生我带走。我们营里缺一个识字的文书先生,看他这板子挨得结实,也该学‘识时务’了。给老叔揉揉伤口,兴许还能派点用场。”
那头目一听林泽要亲自去找刘宗敏,又看这老书生半死不活,确实再打下去要出事,也就顺水推舟,乐得卖林泽一个人情:“既然林将军有用,那自然是好!小的这就把人给将军抬过去?”他巴不得甩掉这烫手山芋。
“有劳。”林泽点头。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行刑凳上的老者抬了起来。老者闷哼一声,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志雄,带几个人过来,小心点接过去。去找若溪,让她看看伤势,弄点药。”林泽吩咐道。
韩志雄虽不情愿接这么个烫手山芋,但林泽发话,立刻执行。带着两个兵小心翼翼地将那瘫软的老书生抬了起来。
林泽对刘宗敏亲兵头目抱了抱拳:“替我跟大将军道个谢,改日林某登门致谢。”说完,便带着韩志雄等人,抬着不知死活的老书生,离开了校场。留下的刘宗敏亲兵们面面相觑,最终摇摇头,散去了。
先锋营后营,沈若溪的小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
老者被平放在铺着干净布单的简易行军床上,沈若溪正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清理着他下身的伤口。血、肉、破烂的裤子粘在一起,清理过程异常困难,每动一下,昏迷中的老者都会痛苦地抽搐。沈若溪皱着眉,动作却极其轻柔,仔细地剔除污物,然后敷上厚厚一层止血生肌的金疮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怎么样?”林泽站在一旁,看着沈若溪忙碌。
沈若溪擦了擦额头的汗,叹道:“伤势很重!皮开肉绽,筋骨虽无大碍,但失血不少,元气大伤。加上年纪大了…能不能撑过去,就看今晚会不会发热了。林大哥,这人…”
林泽简单说了情况:“一个敢指着刘大将军鼻子骂他‘桀纣’的老儒生。我看他读过书,正好营里缺个能写写算算的文书,就把他要过来了。”
沈若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泽的心思,点点头:“那…我尽力。”
可能是沈若溪清洗伤口的刺激,也可能是药粉清凉的作用,昏迷中的老者忽然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面目慈和、眼神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女子,正低头替他掖好被角。不是军营里那些粗鲁的军汉。旁边站着一位身姿挺拔、面容沉稳的年轻将领(林泽),也正关切地看着他。
这是…哪里?自己没死?
“老…老先生,您醒了?”沈若溪看到他睁眼,轻声问道。
老者眼神茫然了片刻,随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刘宗敏!杖刑!剧痛!刻骨的羞愤和那份宁死不屈的“大义”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贼…贼子安敢!…咳…周礼有云…士可杀…不可辱!…尔等劫掠之行…天…天理不容!”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气息立刻急促起来,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瞪着林泽,充满了愤怒和……顽固!
“老先生,莫动气!”沈若溪连忙按住他,“您的伤很重,需要静养!”
林泽看着这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开骂的老头,心中好笑又无奈。他示意沈若溪先出去,自己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
“老先生,在下林泽。你口中的‘贼子’刘宗敏不在这儿。是我把你从军棍下救出来的。”林泽语气平淡。
老者一愣,眼中的愤怒稍减,但戒备和固执丝毫未消:“你…救老夫作甚?欲效法曹孟德收买人心乎?”他显然知道林泽的身份。
林泽也不恼,直截了当:“你误会了。救你,是因为我营中急缺识字的人处理文书账目。我看你读过书,挨了打也还嘴硬,觉得你可能耐得住这份枯燥的活计。”他顿了顿,看着老者骤变的脸色,补充道:“当然,你现在这模样,怕是连笔都拿不稳。先养伤吧。等伤好了,能做事了,再来谈别的。” 言下之意,你现在毫无价值,只是我一时心善捡回来的伤号。
这番话,直白得近乎冷酷,却把所有的“仁义道德”标签都撕了下来。
老者被噎得一时语塞。他本以为是对方“求贤若渴”或“尊重斯文”,没想到真相如此“功利”!这让他心中那份以“忠臣直谏、名士风骨”自居的悲壮感,瞬间有点无处安放。他脸色涨红(一半是气,一半是羞),瞪着林泽,半晌才憋出一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不屑与尔等为伍!…”
“随你。”林泽无所谓地站起身,“想死很简单。你现在爬出去,爬回刘宗敏的大营门口继续骂他是‘桀纣’,我保证你活不过半炷香时间。不想死,就安分待着。药费、饭食,等你伤好了写字还债。” 他说完,不再理会气得胡子直颤的老者,转身走出了帐篷。
“竖子!竖子不足与谋!” 身后传来老者愤怒又无力的咆哮,还夹杂着几声痛呼。
沈若溪端着汤药进来,正好听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声劝道:“顾老先生,您消消气吧。林将军他就是这性子,说话直。但他确实救了您的命。药来了,您先喝了药……”
老者听到沈若溪温言软语,怒气稍平,但眼神依旧倔强固执。他沉默地接过药碗,皱着眉,像喝毒药似的,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
顾敬之在沈若溪的精心照料下,竟然真的撑过了最危险的头两天,伤口虽然依旧疼痛,但已无性命之忧。他开始能坐起来,沈若溪除了每日为他换药,也开始拿一些简单的后勤账本给他看,让他试着整理,算是“病号工作”还债。顾敬之虽口中依旧哼哼唧唧,不满于和“贼人”为伍,但对井然有序的账目本能地产生了兴趣,倒也做得一丝不苟。
让他对林泽和先锋营开始有不同看法的,是一些小细节。
· 后营秩序: 他惊讶地发现,先锋营后营(伤兵营、家属区)异常干净整洁。没有打骂、没有抢夺、没有乌烟瘴气的混乱。沈若溪主持后勤,分配公平,连他一个被“抓来”的老头子,也能得到一份干净的食物和水,甚至比普通士兵还好些(考虑到他是病号)。李婶照顾孩子和老弱,尽心尽力。伤员得到妥善救治,虽简陋,却充满人情味。
· 识字之营: 最颠覆顾敬之认知的是,他竟看到林泽在晚饭后,亲自在营中教几个粗鲁的军汉识字!教的还是些“人”、“粮”、“东”、“西”等简单至极的字!那些平日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握着笔笨拙得像拿着千斤重担,却学得异常认真!林泽的耐心和平和态度,与顾敬之印象中那些骄横跋扈的军官完全不同!他还亲眼看到一个小兵(岳霆)拿着一份刚刚学会写的家书(口述,请别人代笔),红着眼眶,视若珍宝地揣进怀里。
· 军纪严明: 虽然刘宗敏的事是切肤之痛,但顾敬之不得不承认,先锋营的军纪之严,远超他所见。一次,两个士卒因口角斗殴,被韩志雄当众各抽了二十鞭子,扣除了当月口粮!没人敢求情!林泽那句“不滥杀、不奸淫、不私藏”的铁律,被每个士兵刻在心里。
“彼…彼营…似有不同?”一日顾敬之忍不住对给他换药的沈若溪嘀咕。
沈若溪微微一笑:“林大哥常说,要让人活得像个人。打仗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让大家都变成禽兽。”
顾敬之沉默良久。他想起自己引经据典斥责刘宗敏的“礼崩乐坏”,却似乎从未想过,在这个以杀戮为常态的乱世军营里,要维持住一点“人样”,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努力。
当顾敬之能勉强下地,扶着拐杖在营区内走动时,他看到了让他彻底震撼的一幕:林泽带着亲卫,将从一次战斗中缴获的部分布匹和粗粮,分发给附近村落的孤寡老人。林泽还蹲在一个哭泣的小女孩面前,笨拙地递给她半块干粮。没有趾高气扬的施舍,只有一种沉默朴素的举动。
“…赈济孤寡…虽于古礼未足,却也合乎仁心…”顾敬之站在帐篷口,远远望着,心中默默念道。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追求的“周礼”精神,或许并非空谈,在这支被世人视为“贼寇”的先锋营中,竟以一种野草般粗糙却坚韧的方式,悄然生存着。
“这个林泽…或许…真能…结束这礼崩乐坏的世道?”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悄然在顾敬之这个固执老儒的心中萌芽。虽然下次林泽来询问他账目情况时,他依旧会板着脸引经据典地批评一番林泽“不守尊卑”、“士卒岂能与将军同灶”的行为,但那双顽固的老眼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认同的微光。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欠下了,更知道,自己似乎被困在一个……不太一样,却值得他“劝谏”和守护的“贼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