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凌秀秀跑出祠堂,刚站定。
栓子爹举着半截炮仗冲回来,裤腿滴着冰湖水。
炮仗足有婴孩胳膊粗,红纸皮上印着“天地同春”的金粉字,在香火映照下泛着妖异的光。
凌秀秀看着熟悉的东西,有点心虚后退了半步,还没安慰好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脏。
七叔公的柺棍戳得地砖咚咚响,“就是这个东西造成的声响?!缺德玩意儿!”
凌达成抖了抖烟杆子,“拿开山雷当炮仗耍,也不怕惊了山神爷!”
七叔公浑浊眼睛鼓得像青蛙眼,他颤巍巍的手指向后山。
那里炸开的冰窟窿正汩汩冒着白气,活像被剜了只眼。
凌秀秀悄悄松开攥紧的冻柿子,掌心汗津津的。
方才那声巨响,真的有这么大威力吗,还惊动了山神。
“虚惊一场好哇!”
苏梅太过体胖,落后众人一大步,刚出来听了一耳朵,欣喜总结。
她拍着厚棉裤上的灰,顺手摸走供桌上的糖瓜,嘴里神神叨叨。
“要俺说,就该把村长那海龟女婿请来算算......”
“算你个头!”王春梅的妇联袖章沾了炮仗灰,正拿鞋底蹭得啪啪响,“人家陈同志是留洋的,能信这些牛鬼蛇神?”
苏梅缩了缩身子,呐呐将刚抓起来的糖瓜不甘心地放了回去。
凌秀秀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汗,将刚提起的心放了回去,看来她这一计是成了。
见凌达成往祠堂里走,便稳稳搀着他跨过门槛。
身旁的老七叔公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晃得她眼睛疼,轻轻扫过香案,带起一阵陈年糯米香。
檐角冰棱“咔嚓”折断,正落在陈文兵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前。
男人捏着金丝眼镜退后半步,袖口蓝泥在雪光里一闪而逝。
之后的祭祀,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完成。
回到家,凌秀秀乖巧帮二婶子烧洗澡水。
灶膛火苗舔着陶罐,凌秀秀往炕洞里添了把松针。
二婶戚灵在一旁纳鞋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的、麻绳“嗤”地绷紧。
她捏着针,往头上磨了磨针头,冲着在一旁抽旱烟的凌达成唠叨。
“要俺说就该应了陈家,人家可是双份粮本......”
“啪!”凌达成的铜烟锅磕在炕沿,惊得陶罐里苞米粥咕嘟冒泡。
老村长沟壑纵横的脸映着火光:“秀啊,你跟叔掏心窝子说,对陈同志......”
“二叔吃块烤红薯。”
凌秀秀拿火钳夹出焦黑炭块,指尖利落地剥开皮。
“您还记得我爹临终前说的话么?”
橙黄薯肉在火光里颤了颤,“他说姑娘家念书不为攀高枝,就图活得明白。”
凌达成喉头滚动,旱烟叶的苦味混着记忆翻涌。
那年雪夜,大哥把烧炭攒的学费塞他手里,自己却咳得蜷成虾米。
油灯将小小侄女读书的影子投在茅草墙上,晃得满屋生辉。
“可陈同志说能带你去省城,甚至留洋。”
老村长猛地吸了口旱烟,剧烈咳嗽,补丁下的肋骨像风箱般起伏。
二婶慌忙放下针线,起身拍二叔背,麻绳针戳进指腹也顾不得。
凌秀秀适时递上一杯热茶,知晓有些事还是应该快刀斩乱麻。
她摸出冻柿子贴在老人额上:“您还记得七岁那年发高烧么?”
冰凉的柿皮沁着霜,“当时赤脚大夫都说没救了,是您背着我翻了三座山......”
灶膛突然“噼啪”炸出火星。
二婶挑了挑眉,“你既然知晓你二叔对你好,你现在就应该好好出嫁,换点彩礼......”
凌达成“咚”地一声将被子按到灶台上,“说的是啥子!”
二婶子一愣,丢下鞋底,哭得撕心裂肺。
“我们三个儿子,多了秀儿一个女孩子,我是当亲生孩子样的,这么多年,难道不应该收点回报嘛!你个老头子,这么些年竟然冲我吼......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凌达成张了张嘴,甩了甩烟杆子,一言不发蹲在门边修农具,铁钳碰在锄头上叮当作响。
“铁蛋!”二婶武力突然叉腰嚷喊自家小儿子,“西屋梁柱要塌了,还不快......”
“二婶!”凌秀秀截住话头,红头绳在腕间勒出印子。
“我托铁善哥修呢,您没瞧见他改的犁头多趁手,修屋顶更没得话说。铁蛋哥还小呢。”
她故意把“铁善哥”三字咬得清脆,惊得刚进门的周铁善手一抖,改锥戳进木凳三寸深。
二婶瞪了眼周铁善,往西屋走去。
周铁善憨憨摸了摸头,望了眼凌秀秀,见她点头,跨步跟上二婶。
凌达成浑浊的眼突然清明一瞬。
老村长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半块槽子糕。
“你爹临走前......”皴裂的指腹摩挲着糕点碎屑,“说闺女宁可饿着肚皮也要攒钱买书,是叔对不住你啊......”
外头忽然传来犬吠。
陈文兵斯斯文文的嗓音隔着窗纸飘进来:“凌叔,公社新到的《农技手册》......”
话音未落,凌秀秀猛力拉动风箱,灶膛灰扑簌簌迷了来人的金丝眼镜。
凌秀秀“噗嗤”笑出声,明亮的眼眸里盛着两簇跳动的火苗。
她突然想起前世那个雪夜,这男人也是这样蹲在灶边,用改装过的铁皮罐给她煨鸡汤。
但一切,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
“秀秀!”凌达成突然抓住她手腕,铜烟锅烫得炕席焦黑,在她耳边悄悄说:“三月初八是好日子,陈同志他娘......”
“二叔尝尝新腌的芥菜丝。”凌秀秀抽手掀开陶瓮,呛辣味冲得老人连咳带笑。
“您不是说春汛前要省粮么?嫁闺女可得摆三桌呢!”
二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的麻绳针“咔”地折断。
周铁善的背影突然挺得笔直,铁钳在锄头刃上磨出火星子。
凌秀秀看了眼两人,继续说。
“再说,我还想在家陪你些年,我们先渡过这个灾年再说吧。”
凌达成点点头,和陈文兵聊了些其他的,将人送走。
檐角冰棱又断一根,砸在陈文兵擦眼镜的绢帕上,溅起细小水花。
人都离去了,凌达成吐着烟圈突然开口,“其实铁善......”
“二叔!”凌秀秀霍然起身,红头绳扫落案头《菌类培植手册》,“我们可是约定好了的哦。”
凌秀秀说着跑回房间,老远还听到二叔善意调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