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易中海那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门口的暮色中,整个空间,仿佛连空气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刘建国脸上的激动之色尚未褪去,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几张画满了“天书”的牛皮纸,像是攥着自己下半辈子的前程。
“秦洛峰......不,小秦同志!”
刘建国用力地搓了搓手,连称呼都变了,“你放心!成立攻关小组这件事,我老刘豁出去了!我现在就回办公室,亲自起草文件,亲自去找公章!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那就多谢刘主任了。”
秦洛峰微微一笑,那份从容与淡定,让刘建国那颗狂跳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不过主任,速度要快。”
秦洛峰补充道,“易中海这次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李副厂长,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设置障碍之前,把我们的‘名分’,变成既定事实。”
“我懂!”
刘建国用力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他已经上了秦洛峰这条船,就没想过再下去!
他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奔赴战场的决绝。
仓库的大门,再次被关上。
昏黄的油灯下,只剩下秦洛峰和王敬山二人。
王敬山看着地上那半瓶酒和吃剩的酱肉,再看看眼前这番由秦洛峰三言两语便搅动起来的风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震撼,有钦佩,更有无限的感慨。
“总师,”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梦幻般的不真实感,“我王敬山活了快六十年,自认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在重庆,见过委座训话;在沈阳,跟日本人斗过心眼。可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能把人心当算盘,把局势当棋盘的人。”
他拿起那把被修复得天衣无缝的千分尺,轻轻摩挲着。
“以前,我以为手里的技术,就是天底下最硬的东西。今天我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钢铁更硬,也比钢铁更软的东西。”
“那是什么?”
秦洛峰笑着问他。
“是人心,是规矩。”
王敬山看着秦洛峰,眼神里是彻彻底底的,毫无保留的信服,“而您,总师,是那个既能锻造钢铁,又能拿捏人心,甚至能亲手制定规矩的人。”
秦洛峰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走到那台冰冷的“盘古”面前,轻轻拍了拍它厚重的床身。
“王师傅,我们不是要制定规矩。我们,是要用我们亲手创造出的成果,让所有旧的、不合时宜的规矩,都心甘情愿地,为我们让路。”
他转过身,目光在跳动的火光中,亮得惊人。
“而现在,我们这把开天辟地的斧子,还缺点像样的‘柴薪’。刘主任为我们争取名分,我们自己,也不能闲着。”
说着,他拿起一张新的牛皮纸,开始在上面迅速地绘制着什么。
“这是......”
王敬山凑过去,只见图纸上,是一个个他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巧的工具。
有特制的长柄套筒扳手,有带棘轮结构的省力装置,还有一种用于测量大型曲面的简易激光准直器的......
原理草图。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秦洛峰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工具厂里都没有。与其去求人,不如我们自己造!这些,就是我们攻关小组成立后的第一批‘军备’!”
王敬山看着图纸上那些闪烁着智慧光芒的设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再次沸腾。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最年轻,最有创造力的那个年代。
不,比那个年代更让他激动!
因为秦洛峰给他的,不仅仅是目标,更是一条清晰无比,通往成功的道路!
“好!好!我这就去把那几根高碳钢的撬棍找出来,退了火,正好用来做扳手!”
王敬山摩拳擦掌,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这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图纸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
当天色擦黑,车间下班的钟声敲响时,仓库的大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来的是一脸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的刘建国。
他手里,拿着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文件,和两个崭新的,用黄色丝线绣着字的红布臂章。
“成了!”
刘建国将文件和臂章往木箱上“啪”的一拍,声音洪亮,“我直接去找了杨厂长!杨厂长一听是搞技术革新,变废为宝,当场就拍了板!特批成立!这是任命文件,秦洛峰同志,你,任组长!王敬山老师傅,任副组长兼技术总顾问!”
王敬山听到自己的任命,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副组长?
技术总顾问?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一个守着废铁仓库等死的糟老头子,还能有这么风光的一天!
秦洛峰拿起那两块臂章,上面的“红星轧钢厂·技术攻关小组”十个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将其中一块,郑重地递到王敬山面前。
“王师傅,从今天起,您就是咱们小组的定海神神针。”
王敬山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块臂章。
那薄薄的一块红布,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他仔仔细细地,将它戴在了自己那只满是油污的手臂上。
秦洛峰也戴上了另一块。
当那抹鲜艳的红色,覆盖住破旧的工装时,一种无形的使命感与归属感,油然而生。
他们,不再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游兵散勇”。
他们,是红星轧钢厂,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被赋予了“开拓”与“创新”使命的,先锋!
“好!好样的!”
刘建国看着眼前这“授衔”的一幕,也是心潮澎湃,“从明天起,你们就是咱们车间名正言顺的独立单位!人员、财务,都由我特批!我看,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主任,”
秦洛峰抚摸着崭新的臂章,目光却已然投向了远方,“有了名分,我们这斧子,也该开刃了。我们现在,需要第一批物资。”
他将下午画好的那张工具图纸递给刘建国:“我们需要一批特定规格的钻头、几根高级焊条、还有......三号车间报废的那台小型台式砂轮机。”
刘建国接过单子一看,都是些不算出格的东西,当即一拍胸脯:“没问题!我现在就给你们批条子!你们明天一早,直接去车间的物料库领!”
第二天,天刚破晓。
秦洛峰和王敬山,两个手臂上戴着崭新红臂章的人,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在一号钳工车间的通道上。
周围的工人们,无不投来好奇、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
关于后院仓库成立“技术攻关小组”的消息,早已如风一般传遍了整个车间。
两人径直来到了车间尽头的物料库。
物料库的库管,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干瘦,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睛小得像绿豆的男人。
他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货架上的灰。
工人们私底下都叫他“闫算盘”,意为他为人精于算计,一毛不拔,是易中海在车间里最忠实的跟屁虫。
“哟,这不是咱们小组的秦组长和王顾问吗?”
闫算盘斜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组长”和“顾问”两个词,被他咬得又酸又长。
秦洛峰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将刘建国亲手签发的领料单,拍在了他的账本上。
“按单子发货。”
闫算盘拿起单子,用那双绿豆眼上上下下扫了三遍,然后又拿起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最后,他慢悠悠地将单子往旁边一推,慢条斯理地说道:“秦组长,真不好意思。您这单子上的东西,今天......库里都没有。”
王敬山一听就火了:“放屁!我昨天还看见那台小砂轮机就堆在墙角!那些焊条,我上周还领过!”
闫算盘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那本厚厚的账本:“王师傅,您这话可得有根据。我们库管办事,只认账本,不认人。账上显示没有,那就是没有。再说了,”
他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秦洛峰,“就算有,你们这‘攻关小组’,是新成立的单位吧?”
“按照厂里的规矩,新单位申领物资,需要有独立的物资编码和财务审批流程。你们的编码下来了吗?财务科那边备案了吗?没有?没有我可不敢给你们发。这要是出了问题,算谁的责任?我的?还是刘主任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典型的官僚主义作风。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规矩”,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王敬山气得胡子直抖,就要上前理论。
秦洛峰却再次拦住了他。
他看着眼前这个洋洋得意的闫算盘,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他没有争吵,也没有去搬刘主任出来压人。
他只是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将那张领料单,从闫算盘的桌上拿了回来,仔仔细细地对折好,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闫算盘那双写满了算计和嘲讽的绿豆眼,用一种极轻,却又极清晰的声音,开口说道:“很好。”
“既然仓库里没有,那我们......自己去取。”
说完,他不再看闫算盘一眼,转身对身旁已经有些发懵的王敬山道:“王师傅,走,跟我去一趟三号车间。”
“咱们的规矩里,好像有一条叫——‘报废资产内部调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