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王敬山扶着那台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心跳”着的蒸汽机,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秦洛峰没有打扰他。
他理解这位老人心中那份压抑了半个世纪的悲怆与新生。
他只是默默地关闭了那个小小的临时蒸汽发生器。
“哐......当......啷......”
伴随着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巨大的飞轮,在惯性的作用下,又缓缓地转动了小半圈,最终不甘地停了下来。
仓库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王敬山粗重的喘息,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带着温热湿气的机油味道。
“总师......我......”
王敬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油污,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师傅,感觉怎么样?”
秦洛峰递过去一个水壶,声音温和。
“痛快!”
王敬山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凉水,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比我年轻时,第一次亲手做出一根合格的步枪枪管,还要痛快一百倍!总师,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就该把它和‘盘古’连起来了?”
他的眼中,燃烧着迫不及待的火焰。
“不急。”
秦洛峰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静静卧在另一处地基上的德国母机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和凝重。
“心脏虽然能跳了,但身体还没准备好。这台‘盘古’,沉睡了太久。它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条血管,都需要我们重新唤醒和疏通。”
秦洛峰沉声道,“在我们正式点燃锅炉,让这颗‘蒸汽之心’全力运转之前,我们必须对‘盘古’进行一次最彻底的检查和保养。否则,一旦它以每分钟数百转的速度跑起来,任何一个细微的隐患,都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王敬山心中的狂热,被秦洛峰这盆冷静的“专业”之水一浇,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立刻明白了秦洛峰的意思。
一台二十年未曾开动的精密母机,其内部的润滑油早已凝固成油泥,堵塞了所有的油路;各种传动齿轮的间隙,也可能因为锈蚀和尘埃而发生了改变。
直接开动,无异于自杀。
“总师说的是!是我......是我太心急了!”
王敬山一脸的惭愧。
“这不怪您,这是人之常情。”
秦洛峰笑了笑,“走吧,心脏的活儿干完了,该去给身体做‘体检’了。”
接下来的两天,秦洛峰和王敬山的工作重心,完全转移到了这台德国母机身上。
他们像最耐心的医生,用煤油和细长的铜丝,一点点地疏通着机床内部那些如同蛛网般复杂的润滑油路;他们拆下每一个齿轮箱的盖板,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齿轮的啮合情况,重新调整间隙,涂抹上新的润滑脂。
工作繁琐、枯燥,却容不得半分马虎。
而就在他们进行到最关键的床头箱主轴部分时,秦洛峰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难看。
“怎么了,总师?”
王敬山见他停下了手,心中咯噔一下。
秦洛峰指着主轴套筒内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声音冰冷:“有人,动过手脚。”
王敬山凑过去一看,只见在那本该是绝对光滑的轴瓦内壁上,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划痕。
但这道划痕,却又深又刁钻,正好处于主轴高速旋转时受力最大的区域。
“这是......有人故意用金刚砂一类的硬物,划过这里!”
王敬山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这道划痕的歹毒之处,“一旦主轴高速转动,这道划痕就会像一把看不见的锉刀,在几分钟内就磨毁整个主轴和轴瓦!到时候,整台机床,就彻底废了!好......好恶毒的手段!”
秦洛峰的眼中,寒芒一闪。
他知道,这绝不是机器本身的问题,这是赤裸裸的,来自敌人的破坏!
而且,能接触到这里,并用如此专业的手段进行破坏的人,整个轧钢厂,屈指可数!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易中海和李爱民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
“看来,有人比我们还着急,想看‘盘古’转起来啊。”
秦洛峰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王敬山却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仓库那扇沉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砰砰砰”地敲响了。
“秦洛峰!王敬山!开门!”
是刘建国焦急的声音。
秦洛峰和王敬山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惊怒,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刘建国一脸的焦急和愤懑,而在他身后,竟然跟着李爱民、易中海,以及一大群各个科室、车间的头头脑脑,甚至还有几个戴着眼镜,一看就是厂里技术科的“专家”。
这阵仗,不像是来视察,倒像是来......
兴师问罪的。
“秦洛峰!你们到底搞什么名堂!”
李爱民一马当先,不等刘建国开口,就指着仓库里那台初具雏形的“蒸汽动力系统”,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对所有人说道,“各位都看看!都看看!这就是我们新成立的‘技术攻关小组’,一个星期以来的‘成果’!”
“他们拿着厂里给的特权,不去研究怎么提高生产效率,反而在这里,鼓捣一堆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破烂!蒸汽机?飞轮?这是要干什么?要开倒车,回到一百年前去吗?这简直是胡闹!是笑话!是我们整个红星轧钢厂的耻辱!”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充满了“正义感”,瞬间就引起了身后那些不明真相的干部们的窃窃私语。
易中海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阴阳怪气地说道:“李副厂长,话也不能这么说。咱们秦组长,可是杨厂长面前的红人,人家这是在搞‘技术创新’嘛!虽然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看不懂这种‘创新’到底有什么用。”
李爱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今天,就是要把事情彻底闹大,把秦洛峰这个项目,钉在“哗众取宠、浪费资源”
的耻辱柱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的口吻,宣布道:“我今天,是代表厂务会来的!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技术攻关小组’的项目,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和资源浪费问题!所以,我们决定,给你们小组最后一次机会!”
他伸出三根肥硕的手指,在秦洛峰面前晃了晃。
“三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们必须让这台所谓的‘蒸汽朋克’......哦不,是‘蒸汽机床’,运转起来,并且,成功加工出一件合格的零件,来证明你们的项目不是在胡闹!”
“如果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技术攻关小组,立刻解散!秦洛峰,作为组长,必须为此次浪费的工时和资源,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在全厂大会上通报批评!并且,立即开除出厂!”
开除出厂!
这是最狠毒,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刘建国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想上前争辩,却被李爱民用眼神狠狠地瞪了回去。
王敬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那道被动了手脚的划痕,就要说出真相。
然而,秦洛峰却再次,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面对这近乎于宣判死刑的最后通牒,面对这已经被敌人布下了致命陷阱的危局,秦洛峰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看着洋洋得意的李爱民,看着那张写满了怨毒的易中海的脸,缓缓地,露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甚至有些......
愉快的笑容。
他向前一步,朗声说道:“好。”
仅仅一个字。
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
李爱民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洛峰的笑容更盛了,他环视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重新落回到李爱民的身上,用一种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我接受。”
“不过,三天太长了。”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天。就一天。”
“明天这个时候,就在这里,我会让‘盘古’,当着全厂所有人的面,转起来。并且,加工出一件,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作品。”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王敬山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他猛地拉住秦洛峰的袖子,急道:“总师!不可啊!那道划痕......”
秦洛峰却反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那眼神,平静,却又充满了无穷的自信,仿佛在说:一切有我。
李爱民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爆发出了狂喜!
他生怕秦洛峰反悔,立刻大声道:“好!有种!这可是你说的!在场的所有同志,都可以作证!一天之后,我们看结果!”
他此刻只觉得,秦洛峰是彻底疯了!
是被逼到了绝路,开始说胡话了!
一个被动了手脚,连润滑系统都没清理干净的机床,还想在一天之内加工出合格的零件?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赢定了!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秦洛峰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各位领导,请回吧。我们小组,要开始准备明天的‘献礼’了。”
李爱民带着一群心思各异的干部,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秦洛峰在全厂大会上被批斗,然后像一条狗一样被赶出工厂的场景。
当仓库的大门再次关上,刘建国才一脸惨白地冲过来,抓住秦洛峰的胳膊:“秦洛峰!你疯了?你怎么能答应他!一天时间,这根本不可能!”
“是啊总师!”
王敬山也急得快哭了,“那道划痕不处理,一开机就全完了!光是修复那道划痕,最快也要三五天啊!”
秦洛峰看着两人焦急的脸,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深邃。
他缓缓走到那台巨大的飞轮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它那冰冷而厚重的轮缘。
“谁说......我要修复那道划痕了?”
他转过头,看着已经彻底懵掉的王敬山和刘建国,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石破天惊的,充满了奇谋与霸气的弧度。
“他们想看戏,那我就给他们唱一出大戏。”
“他们想看‘盘古’转起来,那我就让它转。”
“但是,”
他的手指,在那重达数吨的飞轮上,重重地敲了敲,发出“当”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响了决战的钟声,“谁来转,怎么转,这个规矩......”
“由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