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后院的枯井,像大地上一道沉默的伤疤。井口被几块歪斜的青石板半掩着,石缝里钻出几茎枯黄的野草,在带着血腥味的夜风里瑟瑟发抖。白日里邪修万魂幡攻城留下的怨煞秽气尚未散尽,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但这口井周围,却弥漫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寂——一种被岁月和绝望浸透的、沉甸甸的锋锐。
陆离站在井边,冰冷的夜风拂动他染血的衣襟,却带不起一丝涟漪。剥离痛觉后的身体如同一具精准却麻木的傀儡,内里的崩坏在无声加剧,唯有眉心深处那缕被封印的**九幽巡狩密令**幽光,以及通幽卷对力量的冰冷渴求,驱动着他走向这里。
这口井,在九尾引他入栈时曾短暂封印过祸斗的灾厄,井壁深处残留着墨锁的镇压之力。如今祸斗已栖身栈中,这井便彻底沉寂。但此刻,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凝练的锋锐之气,正从井底幽幽渗出,如同深埋地底的绝世名剑不甘的叹息,丝丝缕缕,切割着弥漫的怨煞秽气,也切割着陆离漠然的心绪。
他俯身,掀开沉重的青石板。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铁锈、尘土和陈年血腥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井壁并非土石,而是布满了一道道深刻的、纵横交错的划痕!那绝非自然形成,每一道都带着决绝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刻进去的凌厉意志,是剑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覆盖了整个井壁,如同某种残酷的经文,记录着无尽的痛苦与煎熬。
井底极深,幽暗无光。陆离的目力在通幽卷的加持下洞穿黑暗,看到了那口悬停于井底中央的——棺。
并非凡木,而是某种深紫色的、布满天然雷纹的阴沉木。棺木没有棺盖,四角被手臂粗细、布满锈蚀痕迹的黑色金属锁链紧紧捆缚,锁链的另一端深深钉入井壁深处。棺中并非尸体,而是一具盘膝而坐的……枯骨。
白骨森森,却并非脆弱腐朽。每一根骨骼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玉质光泽,通体晶莹,隐隐有微弱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银芒在骨缝间流转。尤其是那具骸骨的脊椎,更是笔直如枪,从尾椎到颈椎,浑然一体,散发着一种斩断一切、宁折不弯的绝世锋芒!这便是**剑骨**!修真界万中无一的剑道天赋具现化!纵使血肉消亡,其骨不朽,锋芒犹存!
枯骨的头颅低垂着,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下方无尽的黑暗。它的双手骨指,以一种奇特的姿态交叠在胸前,仿佛至死都紧握着无形的剑柄。而那四根束缚棺椁的黑色锁链,竟穿透了枯骨的双肩胛骨和盆骨,将其死死钉在棺中!锁链上布满了细密的、不断蠕动试图弥合又被剑骨锋芒重新撕裂的暗红符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禁锢与痛苦气息。
这不是葬,是永恒的囚禁!是剑修以自身剑骨为牢,将自己钉死在这口枯井之中,承受着无休止的刑罚!
陆离冰冷的目光扫过锁链上那些蠕动的符文,一种源自通幽卷的明悟浮上心头:**赎罪锁**。非金非铁,乃是以无尽悔恨与痛苦为引,以自身剑意浇筑而成的心魔之锁。饮下特定的“赎罪茶”,便是解开这心魔锁的唯一钥匙,但饮茶者,需在茶汤中直面自己最不堪、最血淋淋的罪孽,经历一次灵魂的凌迟。
就在这时,那枯骨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血肉的颌骨开合,一个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生锈铁片在摩擦的声音,直接在陆离的识海中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走……后生……此乃……罪人……葬身之地……沾染……不详……”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那钉穿他骸骨的赎罪锁链,随着他的意念传递,猛地亮起暗红的光芒,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骸骨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鞭笞。
陆离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万年冰封的湖面。他抬起手,指尖一点微弱的灵光闪过,一套粗陶茶具凭空出现在井沿——一只朴素的茶壶,两只粗粝的茶盏。壶中并无茶叶,只有半盏清澈见底的井水。
“剑骨。” 陆离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换你解脱。”
骸骨的颤抖骤然停止。空洞的眼窝缓缓抬起,“望”向井口的陆离。那眼窝深处,仿佛有两团沉寂了千百年的微弱魂火,因这简单的两个字而剧烈跳动了一下。
“……汝……可知……代价?”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此骨……浸透罪孽……承载……万千……亡魂……诅咒……”
“知道。” 陆离的回答简洁至极。他拿起茶壶,并未生火,只是将壶口对准枯井。客栈大堂内,那盏幽幽燃烧的**魂泪灯**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一缕微弱却极其精纯的、带着悲悯与净化之力的昏黄灯光,如同细流般跨越空间,缓缓注入壶中!
壶内的井水瞬间变了。不再是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灯光在其中流转,仿佛熔化的黄昏。水面之上,竟开始浮现出模糊的景象:破碎的山河、燃烧的村庄、无数张在绝望中扭曲湮灭的面孔……这是魂泪灯的力量,引动饮茶者内心最深处、最不愿面对的罪孽景象!
陆离提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其中一只粗陶茶盏。茶汤在盏中微微荡漾,水面倒映的景象更加清晰,仿佛一个浓缩的、血淋淋的炼狱世界。
“饮下它。” 陆离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直视你的罪,承受它,然后,交出剑骨。”
枯骨沉默了。井底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赎罪锁链上符文蠕动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如同毒蛇吐信。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那盏琥珀色的茶汤,水面倒映的惨烈景象仿佛勾魂的魔镜。骸骨周身流转的微弱银芒变得极其不稳定,那宁折不弯的剑骨,竟在微微颤抖,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悲鸣。
许久,许久。
一只森白的骨手,带着锁链沉重的摩擦声,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棺中抬起。骨指颤抖着,伸向井口的那盏茶。
就在骨指即将触碰到茶盏边缘的刹那——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凄厉惨嚎,猛地从枯骨口中爆发出来!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陆离的识海深处炸响!
骨指终究没有碰到茶盏,而是猛地缩回,死死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肋骨!那具莹白的骸骨剧烈地弓起、痉挛,赎罪锁链上的暗红符文爆发出刺目的血光!水面倒映的景象不再是模糊的片段,而是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入了枯骨的魂火之中!
陆离冰冷的瞳孔中,清晰地映照出枯骨此刻承受的一切:他看到枯骨(或者说其残存的魂火)置身于一片燃烧的战场,曾经的“他”意气风发,剑光所指,山河变色!然而剑锋过处,并非强敌,而是惊恐奔逃的妇孺!他看到曾经的“他”为了追求极致的剑道,冷酷地以一座凡人城池的生魂祭剑!他看到无数冤魂在剑光中灰飞烟灭时那刻骨的怨毒与诅咒,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上他的剑心!他看到曾经的“他”在力量巅峰时骤然醒悟,那滔天罪孽瞬间压垮了道心,剑骨哀鸣……最终,他选择了这口枯井,以最残酷的方式囚禁自己,日夜承受亡魂诅咒的反噬,以此赎罪。
这是灵魂的凌迟!每一帧画面都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残魂最脆弱的地方!枯骨的惨嚎持续不断,骸骨在棺中疯狂地撞击着棺壁,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闷响,莹白的骨头上甚至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钉穿他的锁链疯狂拉扯,井壁上的剑痕仿佛要活过来,发出嗡嗡的共鸣!
陆离漠然地看着。赎罪茶的力量就是如此残酷,它不给你任何逃避的余地,强迫你将自己血淋淋的罪孽从灵魂深处挖出来,再亲手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枯骨的挣扎和惨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灵魂喘息。他瘫软在棺中,莹白的剑骨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魂火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解脱的平静。
“谢……谢……” 沙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那只骨手再次抬起,这一次,它不再颤抖,异常稳定地伸向了茶盏。骨指触碰盏沿的瞬间,盏中琥珀色的茶汤如同活物般,瞬间顺着骨指蔓延而上,顷刻间包裹了整具莹白的骸骨!
嗤——!
如同滚油浇雪!骸骨上那赎罪锁链的暗红符文在琥珀光芒的冲刷下发出刺耳的尖叫,剧烈扭曲、挣扎,最终“砰”地一声彻底爆碎,化为乌有!束缚千年的锁链寸寸断裂,坠入井底黑暗。
骸骨失去了锁链的支撑,却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它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着陆离,微微颔首。
然后,整具骸骨,连同那口深紫色的阴沉木棺,开始散发出柔和而纯净的银色光辉。骸骨如同流沙般,从四肢末端开始,无声地、一点点地分解、消散,化为最精纯的剑意本源。最后消散的,是那根笔直如枪、承载着无上锋芒的脊椎——剑骨!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响彻枯井,直冲云霄!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斩开混沌的银色流光,脱离了消散的骸骨,冲天而起!
陆离早有准备,右手闪电般探出,掌心通幽卷的虚影一闪而没!一股无形的、苍茫的吸力瞬间笼罩住那道想要破空飞去的剑骨流光!
流光剧烈震颤,发出不甘的嗡鸣,其蕴含的绝世锋芒本能地抗拒着一切束缚!但通幽卷的力量凌驾其上,吸力骤然加大!
咻!
剑骨流光终究被强行拘住,化作一道凝练的、三寸长短、通体晶莹如玉、表面布满天然玄奥银色纹路的骨剑虚影,落入陆离掌心!入手瞬间,一股沛然莫御的锋锐之意直冲陆离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同时,一股沉重如山、带着无尽血泪的罪孽与诅咒气息也汹涌而来,试图侵蚀他的道心!
陆离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血,但他冰冷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通幽卷的力量在体内流转,强行镇压着剑骨的暴戾与罪孽的反噬。
就在他准备将这剑骨本源纳入丹田炼化,用以重铸自己濒临崩溃的道基时,异变陡生!
被他纳入体内的通幽卷,那古朴卷轴的第一页边缘,那些原本模糊残缺的纹路,竟在接触到剑骨本源的瞬间,猛地亮起微弱的金光!而掌心剑骨虚影表面的那些天然银色纹路,竟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开始与卷轴缺页边缘的金光纹路产生奇异的共鸣、律动!两者的纹路走向,在某种更高维度的层面上,隐隐呈现出一种……互补的趋势!
陆离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绝非巧合!通幽卷的缺页……这剑骨天生的道纹……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未知的、深层次的联系!
剑骨入手,枯井囚徒解脱。但一个更大的谜团,随着那共鸣的纹路,沉甸甸地压在了陆离心头。他握着那柄微缩的剑骨虚影,感受着其中毁天灭地的力量与沉重如山的罪孽,又“看”了一眼通幽卷缺页边缘那闪烁不定、与剑骨纹路隐隐呼应的金光,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这口埋葬着罪与罚的枯井。井底,只余下几截断裂的黑色锁链,和那彻底消散在银光中的、曾名为“剑修”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