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四十二度。长白山的冬天,连空气都冻得发脆,吸进肺里像吞了把冰碴子。
我坐在“铁骡子”——我那辆老掉牙的解放141运材车的驾驶室里,柴油引擎的轰鸣单调地撞击着耳膜,车身随着坑坑洼洼的冻土路剧烈地颠簸,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要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全给颠出来。
挡风玻璃结了厚厚一层霜花,我用冻得发麻的手套使劲抹开一小块视野,外面是凝固的世界: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连绵起伏的雪岭,墨绿色的针叶林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死寂一片。
除了车轮碾过冰雪的咯吱声和引擎的咆哮,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冷。
车载收音机原本嘶嘶啦啦地播放着县里广播站翻来覆去的那几首老歌,断断续续,像垂死之人的喘息。我拧着旋钮,试图找点别的动静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孤寂。
就在这时,刺耳的电流噪音猛地炸开,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耳朵里,瞬间盖过了一切声响。
“嘶啦——嘶——救……救命啊——嘶啦——山……山坳子……冰裂了!车……车要下去啦——嘶啦——陈山!陈山!拉我一把——!!!”
那声音,带着撕裂喉咙般的绝望和濒死的恐惧,穿透电流的屏障,狠狠攮进了我的脑子。是王海!那嗓子喊劈了音儿,可烧成灰我也认得!
一股寒气,比车窗外肆虐的冷风更甚,猛地从我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冻得我头皮炸开,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瞬间泛白,指甲几乎要抠进硬塑里。
王海?他三天前就没了!连人带他那辆“铁骡子”,翻进了黑瞎子沟那道深不见底的冰裂谷!救援队下去找了两天,连块巴掌大的车皮都没捡回来!
都说人车都喂了谷底的冰窟窿,冻得梆硬,指不定卡在哪个冰缝里,得等来年开化才漂得出来……
可现在,他垂死的呼救,就在这破收音机里鬼叫!
我猛地一巴掌拍在收音机壳上,“嘭”的一声闷响,震得驾驶室顶棚簌簌掉灰。那瘆人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单调而空洞的电流嘶嘶声,像毒蛇吐信,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心口擂鼓似的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我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驾驶室里一团团喷出来,又迅速消散。是幻听?是这鬼天气冻坏了脑子?还是……真撞了邪?老辈人讲,冻死鬼怨气重,会缠着活人……
就在这时,前方风雪搅动的灰白混沌里,猛地戳出来一个佝偻的人影!像一截枯死的老树桩,突兀地立在路中央的暴风雪中。我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一脚死命跺下刹车踏板!
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风雪的呼啸,笨重的“铁骡子”带着巨大的惯性在雪地上横着滑出去好几米,车头险之又险地在那人影前不到半米的地方才堪堪停住,震得整个驾驶室哐当作响。
我惊魂未定,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挡风玻璃上那小块抹开的视野里,映出一张沟壑纵横、冻得发紫的老脸。
是王炮手!林场最老资格的猎人,一辈子在山里钻,眼神比鹰还毒,脾气比石头还硬。他裹着件磨得油光发亮的老羊皮袄,头上顶着厚厚的貉皮帽子,帽檐和眉毛胡子都挂满了白霜,活像个雪堆成的精怪。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能穿透铁皮,直接剜进我骨头缝里。
“小子!要死啊你!” 王炮手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磨过树皮,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劲儿,“鬼打转!别回头!别停!油门给我踩死了冲过去!听见没?!”
“炮爷!刚……刚收音机里……” 我摇下一点冻得发涩的车窗,冷风夹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进来,话都说不利索,“是王海!他在喊救命!”
王炮手那张冻得发紫的老脸猛地一沉,沟壑更深了,像被斧子劈过。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剜了我一下,那眼神,比车窗外刮的风雪还冷,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放屁!”他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刚出口就冻成了冰渣子,砸在雪地上,“死透了的魂儿,比冻土还沉!他那是‘叫魂’!
缠上你,你就得下去陪他!”他枯树枝般的手猛地拍在冰冷的车门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听我的!油门焊死!冲!这地方邪性!耽搁一瞬,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裹紧了破皮袄,不再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路旁更深的雪窝子里,那佝偻的身影眨眼就被狂舞的雪幕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炮手的话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叫魂?缠上?死透了的魂儿?这些老辈子传下来的阴森字眼,混着车窗外鬼哭狼嚎的风雪,还有刚才收音机里那催命般的惨叫,搅得我脑子一团浆糊,手脚冰凉。别回头?别停?油门焊死?
我喘着粗气,重新挂上档,松开刹车,脚底下发虚地踩向油门。柴油机低吼着,“铁骡子”庞大的身躯再次颤抖起来,缓缓向前挪动。挡风玻璃上,刚才被王炮手拍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模糊的手印,很快又被新扑上来的雪粒覆盖。视线里只有一片搅动的、令人绝望的灰白。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扫到侧前方。风雪撕开的短暂空隙里,路边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松树旁边,模模糊糊地戳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轮廓!
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那轮廓的形状……那熟悉的、被雪盖住大半的车厢板……还有那几乎被掩埋的车轮……
轰隆!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一股无法抗拒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诡异吸引力的寒流,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脚像被冻僵的木头,完全不听使唤地狠狠踩下了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再次撕裂风雪。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猛地前冲,胸口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方向盘上,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
车,停住了。就停在路边。
那辆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车,静静地停在歪脖子老松树下。它的姿态极其怪异,不像是正常停靠,更像是从高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拍在了路边,车头微微向下倾斜,半个车身都深深陷进了路旁的积雪里。
车身上覆盖的积雪足有半尺厚,像裹着一层肮脏的白色裹尸布。但透过这层“裹尸布”,我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那熟悉的、属于林场运材车的轮廓,尤其是车厢后挡板上那一道被原木撞出来的、极其显眼的巨大凹陷!
那是王海的车!三天前,他开着它,翻进了黑瞎子沟!
它怎么可能在这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突兀地矗立在风雪弥漫的路边!
王炮手那声嘶力竭的警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别回头!别停!”可我的脚像是焊在了冰冷的踏板上,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推开了沉重的车门。
一股比车内更凛冽、带着死亡气息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呛得我几乎窒息。我几乎是滚下了驾驶室,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朝着那辆被诅咒的“铁骡子”走去。
积雪没过了膝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风雪抽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鞭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冰冷的恐惧。
终于,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那辆运材车巨大的车斗旁。车厢板很高,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雪。我喘着粗气,手脚并用地扒住冰冷的、冻得粘手的铁皮边缘,脚下在滑溜的积雪里拼命蹬踏,使出全身力气,才勉强把上半身探了上去。
视线越过车厢板边缘的积雪——
嗡!
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风雪的嘶吼、心脏的狂跳、血液奔流的轰鸣——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了。整个世界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车斗里没有预想中散落扭曲的原木。
只有一个人。
王海。
他穿着出事那天那件脏兮兮的蓝色棉工装,僵硬地仰面躺在冰冷的、积着薄薄一层雪的车斗底板上。他的身体,被一层厚厚的、几乎透明的冰壳完全包裹住,像琥珀里封存的昆虫。
冰层折射着惨淡的天光,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眼睛圆睁着,瞳孔扩散,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飘着雪的天空,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凝固着最后那声呼救的惊恐。
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一根根手指粗细、浸透了某种暗红色液体的麻绳,以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方式,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他的躯干和四肢上!绳结打得死紧,深深勒进覆盖着冰壳的棉衣里,几乎要嵌进皮肉。那些暗红的绳索在冰层下蜿蜒盘绕,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凝固的血脉,将他牢牢地捆绑在车斗里。这绝非普通的束缚,更像是一种古老而邪恶的仪式!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他微微张开的、覆盖着冰霜的口中,赫然塞着一团东西——一张被唾液和冰水浸透、皱巴巴的、边缘发黑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暗红的、不知是朱砂还是血的颜料,画着扭曲怪异的符文!那符纸的一角被冰粘在他的下唇上,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我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味,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我的心脏和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是谁?是谁把他弄到这里?是谁用这诡异的红绳捆绑他?又是谁……把这张邪门的黄符塞进他嘴里?!
恐惧几乎击垮了我,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死死攫住了我——不能让他这样!不能让他死了还受这种邪门的糟践!王海,我的工友,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像个被诅咒的祭品一样躺在这里!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伤和极度恐惧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暂时压倒了冰冷的理智。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腰间那件破棉袄里猛地抽出那把从不离身的、用来砍藤条和撬东西的短柄猎刀!刀锋在惨淡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王海!兄弟……对不住了!”我嘶吼着,声音在风雪中破碎不堪。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勒在他胸口最粗的那道暗红色绳索,狠狠地劈砍下去!
喀嚓!
刀锋砍进冰层和绳索的触感异常滞涩,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浸透了暗红液体的麻绳出乎意料的坚韧,第一刀下去,只砍断了大半。
就在我手臂蓄力,准备挥出第二刀,彻底斩断那根邪恶绳索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死死地钉在了王海那张被冰封住的脸上。
他那双空洞地瞪着天空的、覆盖着白霜的眼皮……极其细微地……极其诡异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那薄薄的眼皮,在透明的冰壳之下,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跳动了一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在冰层下最后的挣扎!
我的动作瞬间僵死!高举着猎刀的胳膊悬在半空,像冻住了一样。一股无法形容的、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了。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风雪在耳边发出单调而恐怖的嘶鸣。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细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从那车斗的最深处,在王海冰尸的脚后方,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我的眼球,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从王海那刚刚颤动了眼皮的脸上,移向了声音的来源——车斗的阴影深处。
借着微弱的天光,我看清了。
那不是散落的木屑,也不是积雪。
在冰冷的、积着薄雪的金属车斗底板上,在王海脚后那片最幽暗的角落里,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东西!
是蘑菇。
一种极其诡异的蘑菇。菌盖很小,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像是被冻透了的水泥。菌柄则异常细长,扭曲着,如同无数根放大了无数倍的、惨白的蛆虫。它们紧紧簇拥在一起,像一片从地狱里冒出来的、微缩的、灰白色的森林。
最恐怖的是它们的状态。
它们并非静止。每一根细长的、惨白的菌柄顶端,那些灰白色的、小小的菌盖边缘,正以一种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地……向四周伸展出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白色菌丝!
那些菌丝纤细得如同蛛网,在冰冷的空气中极其微弱地颤动着、蔓延着,悄无声息地触碰着车斗的金属底板,触碰着覆盖其上的薄雪,甚至……有几缕最长的、最纤细的菌丝,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王海那双裹着厚棉裤、覆盖着冰壳的脚踝附近!
它们在动!这些被冻得僵硬的、诡异的蘑菇,正在这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里,极其缓慢地……生长!伸展!
就在我魂飞魄散、意识几乎要被这超越常理的恐怖景象彻底撕碎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受伤野兽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声,猛地从身后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呼啸,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冰冷恶意,瞬间刺入我的耳膜!
我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全部倒竖起来!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像电流般窜遍全身!脖子像是生锈的齿轮,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我猛地、不顾一切地扭过头,朝身后那呜咽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暴风雪疯狂地撕扯着视野,灰白一片,混沌不堪。除了漫天狂舞的雪片和远处模糊的、被积雪压弯的树影,什么也看不清。但那低沉、压抑、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饥饿和恶意的呜咽声,却仿佛近在咫尺,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雪雾之中!
跑!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被恐惧冻结的神经!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从车斗上翻下来的,手脚并用地在深雪里扑腾、挣扎!猎刀脱手掉在雪地里也全然不顾!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回到我的“铁骡子”上去!
我连滚带爬,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疯狂地扑向自己那辆停在十几米外的解放141。深雪像无数冰冷的手,死死拽着我的腿。每一次跌倒,冰冷的雪都灌进领口、袖口,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身后那低沉诡异的呜咽声紧紧追随着,时近时远,在狂啸的风雪中显得更加飘忽不定,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我不敢回头,死也不敢!王炮手的话像丧钟一样在脑子里轰鸣:“别回头!别停!”
终于,我扑到了自己那辆“铁骡子”冰冷的车门前。手抖得如同筛糠,冰冷僵硬的手指几乎抓不住门把手,试了好几次才猛地拉开!我像一袋沉重的土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狠狠摔进了驾驶座,“砰”地一声巨响关死了车门!巨大的恐惧让我几乎虚脱,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
我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手根本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捅进锁孔,猛地一拧!谢天谢地,老旧的柴油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咆哮,终于启动了!我几乎是整个人扑在方向盘上,脚底板狠狠跺向油门!轮胎在深雪里疯狂地空转、打滑,卷起大片的雪泥,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在挣扎。
“走啊!快走啊!”我嘶哑地吼叫着,带着哭腔,徒劳地猛砸方向盘。视线慌乱地扫过后视镜——一片被风雪搅动的模糊。就在车身猛地向前一蹿,似乎终于要挣脱雪窝束缚的刹那……
后视镜里,那片灰白的混沌之中,猛地闪过一道影子!
不是王海那辆诡异的运材车。
也不是树影。
那影子……极其高大!轮廓模糊得像是融进了风雪本身,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窒息的庞大感。它似乎……就站在王海那辆车斗敞开的车斗旁边!像一座无声的黑色山峰,矗立在暴风雪里!
仅仅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模糊的闪现,快得让人怀疑是过度恐惧产生的幻觉。但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两道冰冷得毫无生命气息的“视线”,穿透了狂暴的风雪和冰冷的车窗玻璃,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背上!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了踩着油门的右脚上!轮胎终于狠狠地啃到了坚实的地面,“铁骡子”发出一声解脱般的咆哮,猛地向前冲了出去!巨大的惯性把我死死摁在驾驶座上。
我不敢再看后视镜一眼,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条被风雪吞噬、仿佛通向地狱尽头的山路,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方向盘,指关节捏得发白。油门,被我踩到了底。柴油机发出近乎炸裂的轰鸣,笨重的车身在颠簸的冻土路上疯狂地跳跃、颠簸,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但我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山坳!
风雪像一堵堵移动的白色高墙,不断扑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刮开两道扇形的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雪幕覆盖。两侧墨绿色的林海在狂舞的雪片中飞速倒退,扭曲成一片模糊的、不断蠕动的暗影。耳边是引擎的嘶吼、车体的呻吟、风雪的尖啸,还有我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声。
不知开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路边的景物也渐渐变得熟悉。翻过前面那道被积雪覆盖得只剩下轮廓的老虎背梁子,再往下,就能看到林场稀疏的灯火了!
希望,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冰冷彻骨的恐惧中艰难地燃起。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拐弯处,靠近悬崖边缘的避风处,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光,在漫天灰白中倔强地亮着,像黑暗海面上孤独的灯塔。
是烟袋锅的火光!
一个裹着厚厚老羊皮袄、戴着貉皮帽子的佝偻身影,靠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上,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正是王炮手!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老脸隐在烟雾和帽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烟袋锅里的火光,随着他吸吮的动作,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铁骡子”带着巨大的轰鸣和卷起的雪浪,猛地冲到他旁边刹住。车轮在结冰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辛辣的旱烟味猛地灌进来,呛得我一阵咳嗽。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让我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趴在车窗上,大口喘着粗气,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那里只有被风雪重新填满的混沌。
“炮……炮爷!”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那车……王海……他……他在那路边车斗里!身上……身上缠满了红绳子!嘴里……嘴里还塞着黄符纸!还有……还有那些蘑菇!在动!它们……它们在长!” 我语无伦次,试图把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描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般的恐惧。
王炮手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光映亮了他浑浊的眼睛。那眼神,深得像老林子里的古井,看不到底。
他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带着焦油味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他的目光越过我剧烈起伏的肩膀,投向了我身后那条风雪弥漫、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来路,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冻土:
“看见啦?”
他顿了顿,烟袋锅在石头上轻轻磕了磕,几点火星溅落在雪地上,瞬间熄灭。
“山神爷……收租呢。”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冰冷的巨石,轰然砸进我的心湖,激不起半点涟漪,只有彻骨的寒意瞬间沉了下去,沉向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