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像一截被山风啃噬了几百年的老松根,死死箍着我的腕子,冰得我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那力道,根本不像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人该有的。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浑浊的眼珠子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抠出来的:
“栓……栓柱……听爷的话……千万……千万别去黑瞎子岭……”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撕扯着,在土炕对面的泥墙上投下巨大又狰狞的影子,忽明忽暗,活像无数挣扎的鬼魅。
爷爷那张蜡黄干瘪的脸,在这光影里扭曲变形。
“那地方……邪性……吃人……骨头渣子都……不吐……”
“爷,我记下了,记下了!”我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炕沿冰凉,我半边身子都僵了。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发生了。
爷爷枯树皮般的手背,靠近腕骨那里,毫无征兆地,像风干太久的老墙皮,“嗤啦”一声,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不是皮开肉绽的血口子。
那裂口底下,露出的不是血红的筋肉,而是一块……暗沉沉的、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油亮光泽的皮子!
纹理极其怪异,纵横交错,隐隐约约,竟勾勒出一片扭曲的、指甲盖大小的圆形轮廓。那暗红的色泽,像极了凝固发黑的血,又像是被劣质的朱砂浸染过无数次,透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邪气。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铁锈和腐朽烂肉混合的腥臭味儿,猛地从那裂口里钻出来,直冲我的鼻孔。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我头皮“嗡”地一下炸开,浑身的血都凉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人皮!那是张人皮!
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光猛地亮了一下,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无法言说的恐惧,有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一丝……近乎解脱的诡异释然。
他箍着我手腕的力道,竟在那瞬间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然后,那光倏地熄灭了。像被彻底吹灭的灯芯。
他喉咙里最后那点咯咯声也消失了。箍着我腕子的手,骤然失去所有力气,软绵绵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炕席上。
那只枯手背上的裂口,就那么狰狞地敞开着,底下那点暗红刺眼的“鼓面”,在摇曳的油灯光下,散发着无声的诅咒。
“爷——!”一声凄厉的哭嚎终于从我喉咙里冲破出来,带着无尽的恐惧和茫然,撕碎了这死寂的冬夜。
……
爷爷走了,带着他那句没头没尾的警告和手背上那个邪门的秘密,埋进了村东头的老坟岗。
那块从他手背裂口下惊鸿一瞥的暗红皮子,成了我心头一块挥之不去的、腐烂的痂。白天在田里干活,锄头砸在冻土上,那闷响总让我恍惚觉得像某种沉闷的鼓点,惊得我一身冷汗。
夜里躺在炕上,窗户纸被风刮得噗噗响,听着又像有指甲在挠那张人皮。
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下意识地躲闪,尤其是看到村里的老人,总觉得他们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心底那个惊悚的秘密。
黑瞎子岭那三个字,更是成了绝对的禁忌,别说靠近,连提一提,都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仿佛爷爷枯槁的手又搭了上来。
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带着腐朽气味的平静中滑过了大半年。冻土化开,黑土地刚冒出点倔强的绿芽,眼看要缓过劲来。
邪乎事儿,却像蛰伏在腐土下的虫子,猛地钻了出来。
先是村西头的王老蔫家。他家那头拉犁顶得上两头牛的大青骡子,头天晚上还好好的在圈里嚼草料,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老蔫婆娘起来喂牲口,就扯着嗓子嚎开了。
那骡子直挺挺倒在槽边,口鼻淌出黑紫色的血沫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活活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浑身找不出一丁点儿外伤,壮得跟小山似的牲口,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紧接着,像是瘟疫蔓延,村里的牲畜接二连三地出事。李寡妇家那窝刚下崽没多久的老母猪,连带七八只粉嫩的小猪崽,一夜之间全僵在猪圈角落,肚皮鼓胀得发亮。
张屠户家看院的两条大黑狗,平日里凶悍得能撵狼,被发现时紧紧蜷在狗窝里,互相撕咬着对方的喉咙,死状惨烈。
死因?一概不明。没有野兽撕咬的痕迹,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发瘟的症状。就是那么毫无征兆、干干净净地死了。
整个靠山屯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大手攥住了喉咙,浓得化不开的恐慌在死寂的清晨和黄昏里无声地蔓延。
往日里鸡鸣狗吠的热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女人压抑的啜泣和男人们蹲在墙根下吧嗒旱烟时,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靠山屯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村长老赵头蹲在磨盘上,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锅子,满是沟壑的脸皱成一团。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空洞:“邪性……太邪性了……多少年没碰上这种事儿了……”
“我看,”人群里,李二拐子缩着脖子,声音带着抖,眼神却鬼祟地瞟向村子北面那片连绵起伏、阴沉沉的山影,“八成是……是那地方……又不安生了。
”他没敢直接说出“黑瞎子岭”三个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哪里。
“放你娘的屁!”王老蔫红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刚没了顶梁柱似的大青骡,“少他娘胡说八道触霉头!”
“那你说咋回事?!”李二拐子梗着脖子,“牲口死的干净利落,连根毛都没少!
不是那鬼地方的东西作祟,还能是啥?老李头……老李头走前,不也……”他话说到一半,猛地刹住,偷偷瞄了我一眼。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块冰坨子砸中。爷爷临终前裂开的手背,那暗红刺目的“鼓面”,还有那句血泪般的警告,瞬间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嗖嗖往上爬,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无数道目光,带着恐惧、猜疑,还有一丝隐秘的求救意味,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
爷爷是村里最后一位萨满。萨满的孙子。这个身份,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不去!死也不能去!爷爷用命换来的警告!
可下一个死寂的黎明,赵铁柱家的牛棚里,又添了两具僵硬的牛尸。
铁柱他娘哭晕在牛栏边。那无声的控诉和弥漫开来的绝望,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
我把自己关在爷爷留下的那间低矮昏暗的老屋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熬药草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萨满的陈旧气息。墙上挂着他用过的、已经蒙尘的兽皮鼓,鼓面干瘪,颜色暗沉。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上面,爷爷手背裂开时露出的那抹暗红纹理,与眼前这鼓面的陈旧色泽,在脑海中诡异地重叠、放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那裂口下的皮……会不会……就是这鼓的一部分?一张……人皮鼓?
这念头一旦滋生,就像吸饱了血的蚂蟥,死死缠住我的魂魄。
牲畜的离奇暴毙,乡亲们绝望的眼神,还有爷爷那只枯手上无声的诅咒……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勒紧我的脖子,把我往那个禁忌的名字上拖拽——黑瞎子岭。
再躲下去,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就是人?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褂子,黏腻冰冷。我猛地从炕沿上站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但一股近乎绝望的狠劲顶了上来。
不去,就是个死;去了,或许……或许还有一丝渺茫的指望。
爷爷,对不住了……您孙子……怕是得走一趟那吃人的地方了!
进黑瞎子岭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蒙在头顶。
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吸进肺里的气都带着一股子枯枝败叶和泥土深处透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味儿。
脚下的腐殖层又厚又软,踩上去悄无声息,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
参天古木的枝桠虬结盘绕,遮天蔽日,把本就昏暗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林子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挥之不去的墨绿色幽暗。
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树叶都纹丝不动,仿佛整座山林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了,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回响。
越往里走,那股子阴冷的气息就越重,像冰冷的蛇,贴着皮肤往里钻。
爷爷模糊的警告和老人们口中那些支离破碎、语焉不详的恐怖传说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翻腾、组合,生出更加狰狞的画面。
我死死攥着腰间的柴刀,指关节捏得发白,手心全是滑腻的冷汗,眼睛瞪得酸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可疑的阴影。
就在我疑神疑鬼,精神绷得快要断裂时,前方浓密的、挂着枯藤的树丛后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了一角残破的轮廓。
不是树影,是……建筑?我拨开湿滑冰冷的藤蔓,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尘土、朽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香火气的怪味扑面而来。
一座破庙,孤零零地杵在密林深处一小片空地上。
庙小得可怜,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土坯,像是生了烂疮。屋顶塌了大半边,几根朽烂的椽子斜刺里戳向阴沉的天空,像折断的肋骨。
两扇歪斜的破木门虚掩着,其中一扇已经半脱落,门板上布满了雨水冲刷出的污痕和虫蛀的小洞,黑洞洞的门缝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
庙前空地上杂草丛生,半人高的枯草在死寂中纹丝不动。整个地方透着一股被时光彻底遗忘、又被某种阴冷气息长久浸透的死气。
爷爷的警告声再次尖锐地刺穿脑海:“千万别去黑瞎子岭!
” 我喉咙发干,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但脚步却像被那黑洞洞的门缝吸住了一样,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
门轴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股浓烈的、带着陈腐灰尘和木头霉烂味道的阴风猛地从门内卷出,呛得我连连后退几步。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眯着眼,努力适应着庙里更加深沉的黑暗。
庙里空空荡荡,只有正对门口的残破神龛还算完整。神龛里供着一尊泥胎神像,但早已面目全非。
彩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灰败的泥胎,五官模糊不清,只剩下两个深陷的黑窟窿,冷冷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神像的姿态也很怪异,盘坐,但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抬起,五指箕张,像是在抓取什么,又像是在竭力抵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然后,我的目光猛地钉在了神龛的右下角。
那里,歪倒着一个物件。
一个鼓。
鼓身不大,蒙皮的部分颜色极其暗沉,在昏暗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但那种独特的、带着油脂感的暗红色泽,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
爷爷手背上裂开的口子!那惊鸿一瞥的纹理和颜色!一模一样!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四肢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宿命般的冲动却推着我,一步一步,僵硬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鼓身冰冷的木框。
那暗红的鼓面,近在咫尺。鼓面上布满细微的褶皱和纹路,纵横交错,在昏暗中隐隐勾勒出……轮廓?
像一张被痛苦扭曲、极力压缩的人脸!我甚至能看到鼓面中央偏上,两个凹陷的小点,如同紧闭的眼窝!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这就是爷爷留下的东西?
这就是他至死都恐惧、又与之融为一体的诅咒之物?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离开那冰冷鼓面的一刹那——
“咚……”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鼓的内部响了起来!
不是幻觉!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心脏骤然停跳!
惊恐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面暗红的人皮鼓。鼓面纹丝不动,但那声源,那声源仿佛来自鼓身内部,又像是……来自这破庙更幽深的黑暗角落!
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紧接着——
“咚…咚咚…”
声音清晰了!沉闷,短促,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韵律,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响起。
像是一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冰冷的泥土深处,被人用木槌强行敲打。
鼓声!它自己响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浑身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几乎要失声尖叫。那鼓声不大,却像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魔力,在死寂的破庙里,在空旷的山林间,幽幽地回荡开去。
“咚咚…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清晰,节奏越来越稳定。不再是心脏的跳动,更像是一种……召唤?
一种冰冷而执拗的、来自九幽之下的集结号令!
浓雾,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不是从林子边缘漫过来,而是凭空从破庙周围的地面、从那些虬结的古树根下、甚至从那倒塌的椽子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涌出。
惨白色的,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尸液,带着刺骨的阴寒,迅速弥漫开来,眨眼间就吞噬了破庙的轮廓,将门外那片小小的空地彻底淹没。
几步之外,连那些扭曲的树干都只剩下模糊的、不断扭曲晃动的影子。
那缓慢而冰冷的鼓声,穿透浓雾,一声声敲在我的神经上。
然后,我看到了。
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深处,开始浮现出一个个僵硬、扭曲的轮廓。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
它们像深水里的沉船残骸,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浓雾的“水底”浮现出来。影影绰绰,高低错落,密密麻麻地,围拢在破庙周围。
它们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有的微微前倾,有的侧着头,有的佝偻着背。
那姿态,扭曲得不像活物,更像是被随意丢弃在荒坟里的破烂木偶,关节被无形的线吊着,凝固在某个诡异的瞬间。
鼓声还在响。“咚……咚咚……”
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轮廓,那个佝偻着背的、几乎只有半人高的影子,它那颗歪斜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朝我所在的庙门方向……转了过来。
接着是它旁边那个高大的影子。然后是更远处的……一个接一个!
浓雾被它们缓慢的动作搅动,如同浑浊的尸水在翻滚。无数张模糊不清、被雾气扭曲的脸,齐刷刷地转向破庙,转向庙门口渺小如蝼蚁的我!
我的血液彻底冻结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在疯狂尖叫。
就在这死寂的、被无数僵硬身影包围的绝望时刻,离庙门最近的一个身影,那层覆盖在它身上的、如同陈旧纸张般的灰败东西,突然无声地、剥落了一小片。
像是被风吹落的墙皮,又像是腐烂的树皮自然脱落。
那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理!
没有血,没有肉,只有那种熟悉的、带着油脂光泽的暗红!纵横交错的纹理,在惨白雾气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刺眼!和我爷爷手背上裂口露出的皮子,和庙里神龛下那张人皮鼓的鼓面……一模一样!
“嗤啦……”
又一片灰败的“皮肤”,从另一个身影的肩头剥落,飘散在浓雾里。露出的,依旧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暗红底色。
“嗤……嗤……”
剥落声开始此起彼伏,细微却清晰得可怕,如同无数只蛀虫在啃噬朽木。越来越多的灰败碎片从那些僵硬的身影上飘落。
浓雾中,暗红的斑块迅速蔓延、扩大、连成一片!它们无声地站在那里,身体如同正在褪去陈旧外壳的蝉,显露出底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统一的暗红内里!那颜色,那质感,分明就是一张张被活剥下来、鞣制过的人皮!
整座破庙,不,整片黑瞎子岭,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皮加工场!而那些剥落的灰败碎片,就是它们曾经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伪装!
我的胃剧烈痉挛,胆汁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恐惧直冲喉咙,我死死捂住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才没让那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冲破喉咙。
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几乎要瘫软在地。想逃,双腿却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终于……等到你了……”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冰冷,穿透浓雾,直接钻进我的耳朵,刺入我的脑海。
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从那无数具正在剥落“外壳”、露出暗红底色的身影中同时发出!它们僵硬的、被雾气模糊的口部位置,似乎咧开了一道道漆黑的口子。
“这鼓……该换新皮了……”
“新皮……”
“皮……”
重叠的声音在浓雾中回荡,带着一种贪婪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渴望。无数道无形的、粘稠恶意的目光,穿透惨白的雾气,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我的皮肤。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神龛下那张暗红的人皮鼓。
它依旧静静地歪倒在那里,但那暗沉的鼓面,在破庙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有微弱的、不祥的光泽在缓缓流转。
鼓面中央那扭曲的人脸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那紧闭的眼窝般的凹陷,似乎正对着我的方向。
换新皮?给这张鼓?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它们要我的皮!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恐惧的枷锁。我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扑向神龛下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人皮鼓!与其被活活剥皮,不如……不如毁了它!爷爷,是它害了你吗?那就让它彻底消失!
我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一把抓起那冰冷刺骨的鼓身。入手沉重,那暗红的鼓面触感滑腻而诡异,如同触摸一块凝固的血块。我抡起鼓,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神龛那坚硬粗糙的边角砸去!
“砰——!”
一声闷响,带着木器碎裂的刺耳声音。
鼓框裂开了几道缝隙。但那张暗红的人皮鼓面,却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增加!它像是最坚韧的胶皮,牢牢地附着在破裂的鼓框上,纹丝不动!
“嗬……嗬嗬……”
浓雾中,那无数重叠的、非人的笑声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残忍的愉悦。似乎在嘲笑我的徒劳。
“没用的……”
“鼓……要新皮……”
“你的皮……正合适……”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攥着破裂的鼓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脱力而剧烈颤抖。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的视线因为剧烈的喘息和涌上的泪水而模糊晃动,无意间扫过神龛里那尊面目模糊、姿态诡异的泥胎神像。
神像盘坐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只抬起箕张的五指,原本指向虚空。但此刻,在破庙那昏暗摇曳、如同鬼火般的光线下,那模糊不清的泥塑面孔上,那两个深陷的黑窟窿……
好像……动了一下?
不,不是动!是我视角晃动带来的错觉?还是……
我猛地定住神,强迫自己死死盯住那神像的面部。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我用力眨掉那点模糊的水光,视线重新聚焦。
神像依旧盘坐,依旧前倾,那只手依旧抬起。
但是……那张脸……
泥塑的嘴角部位,原本只是几道模糊的刻痕,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刻痕的线条……似乎向上弯曲了?形成了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僵硬的……笑容?
一股比面对浓雾中那些人皮怪物时更加冰冷、更加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连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碴!
不是错觉!
那神像脸上模糊的五官轮廓,在幽暗的光影中,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扭曲、拉伸!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而那双深陷的黑窟窿眼窝……
那里面……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纯粹的黑暗深处……
两点极其微弱、极其幽暗的红芒,如同两粒烧尽的死灰里最后挣扎的火星,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冰冷到极致的漠然和……贪婪!
它也在看着我!
那张在幽暗中扭曲拉伸、僵硬微笑的泥塑面孔,那双亮起微弱红芒的、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眼窝,穿透破庙内弥漫的尘埃与死寂,穿透我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灵魂深处!
“咚……”
破裂的人皮鼓,冰冷地硌着我的掌心。庙外浓雾中,剥落的灰败碎片如同肮脏的雪片无声飘洒,露出的暗红肌理在惨白雾气里无声蠕动,无数道重叠的、非人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耳膜。
“鼓……要新皮……”
“你的皮……”
而神龛之上,那泥胎嘴角咧开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僵硬,诡异。眼窝深处的两点红芒,微弱却无比清晰,牢牢锁定着我。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冰冷威压,混合着浓雾中的腐朽气息,沉沉地碾了下来。
我握着那面破裂的鼓,指骨几乎要碎裂。爷爷枯槁的手背上绽开的暗红皮子,此刻竟在掌心滚烫地灼烧着。那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仿佛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我胸腔深处,一下,一下,沉闷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