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拉肉。

野狐沟的坟圈子,枯草在寒风里抖索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谁在哭,又像是冻僵的鬼魂在磨牙。

几棵歪脖子老榆树,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上面落着几只老鸹,乌黑的羽毛融在灰暗的背景里,只偶尔转动一下眼珠子,冷冷地俯视着地上那口新漆的棺材。

那棺材是王铁柱给他娘王赵氏备下的,厚实,刷着黑亮的漆,在冬日荒芜的坟地里,刺眼得像一块巨大的、不祥的炭。

“时辰到——落棺!”

主事的刘二爷拖着长腔喊了一声,嗓子被冷风吹得沙哑。几个本家汉子,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鼻涕,七手八脚地抬起粗麻绳,把棺材往那冻得梆硬的墓坑里放。

麻绳勒进肩头的棉袄,发出沉闷的吱嘎声,棺材底蹭着坑壁的冻土,唰啦唰啦,听得人心里也跟着刮擦,又冷又硌。

“娘啊……我的娘啊……” 王铁柱扑在坑沿上,干嚎起来,声音大得吓人,震得枯草都颤了几颤。他捶胸顿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子却像没了骨头,软软地往下瘫。

旁边几个本家兄弟赶紧把他架住,连声劝着:“柱子哥,节哀啊,节哀!婶子走得不遭罪,是福气……” 王铁柱像是听不见,只顾着把脑袋往冻土上磕,砰砰作响,额头上很快就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混着眼泪,糊成一片泥泞。

我缩在人群后头,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冷风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我看着他爹那副样子,心里像揣了块冰,沉甸甸,冷飕飕。他哭得越是惊天动地,我心里那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就越是往上翻涌。

我知道,他昨儿个还在家里,因为娘咽气前多费了两尺裹尸布,跟隔壁来帮忙的三婶子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得老高。

棺材终于落了底。填土的铁锹铲起冻土块,砸在棺材盖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尖上。土越填越多,那抹刺眼的黑漆渐渐被黄褐色的泥土掩盖。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的老鸹,不知受了什么惊扰,猛地从旁边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上扑棱棱飞起,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直地撞向王铁柱!

它尖利的爪子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翅膀扇起的冷风里裹着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土腥气和腐朽味儿。

“哎呦!”王铁柱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坟坑里,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比那坟头上的纸钱还要白上几分。

他慌忙抬手护住脑袋,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胸前棉袄的破口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老鸹一击不中,并未飞远,只是怪叫一声,盘旋了一圈,又落回了最高的那根枯枝上,歪着脑袋,一双血红的、没有温度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王铁柱的右手。

他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戴在大拇指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金戒指。崭新的,在坟圈子这灰暗阴冷的背景下,刺目地闪耀着黄澄澄的光。戒面不算大,但样式精巧,一圈细密的纹路盘绕着,中心似乎还嵌着点什么小玩意儿,隔得远,看不真切。

我的目光也黏在了那点金光上,胃里猛地一阵翻滚。这戒指,我知道来历。就在几天前,爹娘关着门在里屋嘀嘀咕咕,我趴在门缝外头,听得清清楚楚。

爹压低了嗓子,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贪婪:“……那老东西嘴里含着的,可是实打实的好金子!

是她年轻时硬是拔了两颗后槽牙才化出来的,分量足,成色好!压在舌头底下,防尸变的,叫‘压口钱’。这玩意儿,可比你手上这铜鎏金的强百倍!等事儿一了……”

当时,娘似乎有些犹豫,声音带着怯:“柱子,那……那是压口钱啊,动了怕是不吉利……”

“呸!头发长见识短!”爹啐了一口,语气斩钉截铁,“死都死了,留着那玩意儿给蛆啃?不如给活人添点光亮!等取出来,找个好匠人,给你重新打一个,保管比翠花手上那个还体面!”

翠花,就是我爹刚说定的新媳妇,邻村有名的俏寡妇。爹为了讨她欢心,正愁没个像样的定礼。那枚压口钱的金子,在他眼里,已经成了新媳妇手指上闪烁的光芒,成了他后半辈子暖炕头的指望。

土,终于填平了,堆起一个新鲜的坟包。纸钱被点燃,黄色的火焰在寒风中跳跃、扭曲,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阴沉的天空。人们开始散去,脚步匆匆,都想尽快离开这片散发着死亡和新土气息的地方。

王铁柱还跪在坟前,肩膀一抽一抽,像是哭得脱了力。可就在人群走远,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身影时,他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哪里还有悲痛,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的光芒。

他的眼睛,像饿极了的狼,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刚刚堆起的、还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坟包上。那目光穿透了冻土,穿透了棺木,死死地锁定了棺中亡者口中那一点冰冷的黄金。

他粗糙的手指,再次神经质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大拇指上那个崭新的金戒指,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点金光,映着他眼底的贪婪,比坟头的纸钱余烬还要灼人。

野狐沟的夜,浓稠得像是打翻了的墨缸。风停了,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下来。远处的林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夜鸟凄厉的短啼,尖得能刺破耳膜,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

王铁柱像一头潜行的兽,佝偻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新坟前。手里那把短柄铁镐,冰冷的铁头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幽光。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挂在眉毛和胡茬上。

新堆的坟土冻得梆硬,铁镐刨下去,“当”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只溅起几颗冻土渣子。他喘着粗气,发了狠,抡圆了膀子,一下,又一下。

镐头撞击冻土的“当当”声,在这死寂的坟圈子里异常清晰,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带着一种亵渎的、令人齿冷的回音。汗水混着呼出的白气,很快在他脸上结了一层薄冰,又被新的热汗融化,顺着下巴颏滴落在冰冷的土里。

冻土表层终于被刨开,露出了底下颜色稍深、尚未完全冻结的湿土。

刨土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噗嗤噗嗤,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质感。王铁柱的动作更快了,铁镐挥舞得近乎疯狂,泥土飞溅,沾满了他的裤腿和棉鞋。

“哐啷!”

一声闷响,镐尖终于碰到了硬物——棺材盖!

他心头一紧,随即被一股更强烈的贪婪攫住。他丢开铁镐,像条嗅到血腥味的土狗,扑到坑边,用手疯狂地扒拉着棺材盖上的浮土。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指尖被冻得生疼,他也浑然不觉。终于,漆黑的棺盖在惨淡的星光下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他费力地撬动着棺盖边缘的缝隙。那棺材钉入得极深,木头在严寒中收缩得厉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无限放大,仿佛是整个坟场在痛苦地扭曲。

“嗬……嗬……”王铁柱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嘭!”

一声闷响,棺盖被他用蛮力撬开了一道足有半尺宽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冰锥,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种混杂着浓烈土腥、内脏腐败的甜腻,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气息的恶臭。

王铁柱猝不及防,被这口“气”呛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呕吐出来。他猛地别过头,剧烈地咳嗽着,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

他强忍着恶心和眩晕,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小截蜡烛头,哆哆嗦嗦地用洋火点燃。黄豆粒般大小的昏黄火苗跳动着,勉强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区域。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探进了那漆黑的棺椁缝隙。

烛光摇曳,首先映出的是一角靛蓝色的、粗糙的裹尸布。然后,光线向上移动,照亮了那张他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王赵氏的脸。

蜡黄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颧骨,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油蜡般的质感。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缝隙。而就在那幽暗的口腔深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金光,在烛火的映照下,顽强地闪烁着——那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压口钱!

王铁柱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贪婪地盯着那点金光,呼吸粗重。他伸出右手,那戴着崭新金戒指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他屏住呼吸,粗糙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汗意,一点点探向那微张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试图去抠取那枚卡在僵硬舌头底下的金币。

指尖触碰到嘴唇的瞬间,一种冰冷、滑腻、如同触碰深潭淤泥的触感,顺着手指的神经直窜头顶!他猛地一哆嗦,几乎要缩回手。

不行!金子!他咬紧后槽牙,手指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力,硬生生撬开了那冰冷的、毫无弹性的嘴唇,更深地探了进去!

口腔内部的触感更加粘腻、冰冷,仿佛探进了一个装满凝固油脂的冰窟窿。他摸到了那枚金币冰冷的边缘,指甲用力抠挖着,试图把它从僵硬的舌根底下抠出来。

就在他的指甲刮擦到金币边缘,即将把它撬动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在死寂的棺材内部响起。

王铁柱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

他猛地抬眼,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烛光下,王赵氏那双原本紧闭着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皮,毫无征兆地、猛地弹开了!

浑浊的、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球,像两颗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地,正对着他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坟圈子里的风似乎也停滞了。只有那点微弱的烛火,还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中疯狂地跳动,将棺材里那张骤然睁开双眼的死寂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尸臭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王铁柱厚重的棉衣,狠狠扎进了他的骨髓深处。

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巨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娘……娘……?” 他的喉咙像是被冻住了,挤出几个破碎不堪的音节,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娘……您……您瞅儿子干啥啊?”

昏黄的烛火疯狂地摇曳着,将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投射在棺材内壁上,像一个跳动挣扎的鬼影。那双浑浊的死人眼珠,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死一般的空洞和冰冷。

“看……看儿子……天经地义……天经地义……” 王铁柱像是在念诵一道救命符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娘……您歇着……您好好歇着……儿子……儿子就是……就是来看看您……”

他猛地抽回探进棺材里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阴风。那枚冰冷的压口钱,终于被他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金子特有的硬度和冰凉感透过皮肤传来,却丝毫不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反而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再不敢看棺材里那双睁开的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撬开的棺盖往回推!

“嘎吱——砰!”

沉重的棺盖被他粗暴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里面那张睁开双眼的死人脸。缝隙合拢的瞬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冰冷滑腻的嘴唇里,泄出一丝极轻极细、若有似无的叹息,像冰冷的蛛丝拂过耳畔。

王铁柱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冰冷的坟土上,后背的棉袄瞬间被冷汗浸透,又被寒风一吹,冻得他一个激灵。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烈的尸臭味。他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已经被金币的边缘硌出了深深的红印,甚至渗出了一点血丝。

那枚压口钱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油腻的金光,边缘似乎还沾着一点暗红的、凝固的东西。

他哆嗦着,把这枚还带着亡母口腔深处冰冷触感的金币,胡乱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滚烫的皮肤,激得他浑身又是一颤。

他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坑外爬,连滚带爬,铁镐也顾不上拿,只想立刻、马上逃离这个活人禁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那座新坟,那口漆黑的棺材,还有棺材里那双睁开的眼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抓挠着他的后背。

直到一头撞进自家低矮破旧的院门,反手死死地闩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王铁柱才感觉捡回了半条命。他捂着狂跳的心口,听着院子里黑狗不安的低呜,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着。

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那枚金币,就着灶膛里还没完全熄灭的微弱余烬,仔细端详。金子沉甸甸的,在暗红的光线下,边缘那一点暗红的污渍显得格外刺眼。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地、反复地搓揉着那污渍,直到指肚发红发烫,那点暗红似乎淡了些,却顽固地渗入了金币表面的细微纹路里。

他这才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浓重尸臭味的浊气,脸上慢慢挤出一个扭曲的、劫后余生的笑容。

“金子……是金子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给翠花……打戒指……”

新媳妇翠花进门那天,野狐沟难得地出了点薄薄的日头,惨白惨白的,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非但没添暖意,反把地上的残雪照得一片刺目的冷光。

王铁柱家那三间土坯房,破天荒地热闹起来。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大多穿着半新不旧的棉袄,袖着手,跺着脚,嘴里呵着白气,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几个帮忙的本家媳妇在临时搭起的土灶台前忙活,大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粉条子,滚烫的热气裹着浓烈的油腥味和劣质白酒的冲鼻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翻滚。

王铁柱穿着件半新的藏蓝色褂子,胸口别着一朵褪了色的红纸花,咧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在人群里穿梭。

他红光满面,不停地拱手作揖,接受着乡邻们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他那双眼睛,却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自己的右手大拇指。

那里,一枚崭新的金戒指,在稀薄的日光下,闪耀着一种过于灿烂、几乎有些刺眼的金光。

戒面不大,却做得颇为精巧,一圈细密的涡旋纹围绕着中心一个小小的、凸起的圆点,像是模仿某种古老的钱币样式。正是用他娘嘴里那枚压口钱熔了重新打的。

“哟,柱子哥,这戒指……真亮堂!新打的吧?花了不少钱?” 村里的李二狗凑过来,喷着酒气,艳羡地盯着王铁柱手上的戒指,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

王铁柱心里一咯噔,脸上得意的笑容却更盛了,他把戴着戒指的右手刻意地抬高了些,在众人眼前晃了晃,嗓门洪亮:“嘿!那是!

给翠花的定礼,咱能含糊吗?实打足的金子!特意去镇上老金匠那儿打的!瞧瞧这成色,这做工!” 他故意把“实打足的金子”几个字咬得极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啧啧,柱子哥这回是真下血本了!” “翠花嫂子有福气啊!”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和羡慕的啧啧声。

王铁柱听得心花怒放,仿佛连日来的恐惧和那晚坟地的惊魂都被这金光和奉承冲淡了。他挺直了腰板,仿佛自己真成了个人物。

我缩在院子角落里一堆码放整齐的柴火垛后面,离那喧闹的人群和浓烈的酒肉气味远远的。

可即便如此,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子。不是炖肉的香,也不是白酒的烈,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顽固、更令人作呕的味道。

酸臭。带着陈年汗渍和油脂的、一种布料在潮湿阴暗处沤烂了的酸腐气。中间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土腥味。

这味道……太熟悉了。

是奶奶下葬时,身上裹着的那块靛蓝色粗布裹尸布的味道!它被泥土和棺木的气息浸透了,又被地底的阴寒冻住,如今,却在这“喜庆”的院子里,在这喧嚣的人声和酒气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缠绕着我的喉咙。

我惊恐地四下张望,寻找这气味的来源。院子里人来人往,热气蒸腾,每个人都似乎对这味道毫无察觉,依旧大声说笑,大碗喝酒。

只有我,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胃里一阵阵翻涌,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那味道……仿佛是从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别是他抬起戴着金戒指的手炫耀时,那味道就格外浓烈!

我不敢靠近,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手上那枚在惨白日光下金光刺眼的戒指。那光芒,此刻在我眼里,不再耀眼,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邪气。

“吱呀——”

新房的门开了。一身红袄红裤、头上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翠花,被两个本家嫂子搀扶着,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人群的哄笑声和口哨声瞬间拔高,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王铁柱得意地迎上去,顺势牵起翠花一只戴着红布手套的手,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他的大拇指上,那枚金戒指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新娘子真俊!” “柱子哥好福气!” 起哄声更响了。

就在这一片鼎沸的喧嚣中,一股更浓烈的、裹挟着冰冷泥土和腐烂气息的酸臭味,猛地扑面而来,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我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我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枚戒指。

它在惨白的日光下,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

新房的窗户上,贴着歪歪扭扭的大红“囍”字,纸很薄,被屋里的热气一烘,边缘都微微卷曲起来。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土炕占了半边,炕上铺着崭新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的炕席。靠墙摆着一张掉了漆的旧梳妆台,上面放着一面边缘模糊的水银镜子。

翠花被众人簇拥着送进了新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鼎沸的喧嚣,屋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而粘稠。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红盖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新嫁娘的羞涩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炕席的草腥味,混杂着劣质脂粉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翠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镜子上。她走过去,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凳上。

镜面有些发乌,映出的人影朦朦胧胧,像隔着一层薄雾。她对着镜子,抬手理了理鬓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又摸了摸耳垂上那对小小的、镀银的耳环。

然后,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自己右手无名指上。

那枚崭新的金戒指,是王铁柱亲手给她戴上的,象征着新的开始。她抬起手,凑近昏暗的镜面,想仔细看看这属于自己的第一件金饰。

就在她的手指靠近镜面的瞬间——

镜子里,那枚原本金光灿灿的戒指,毫无征兆地、骤然失去了所有光泽!

仿佛被浓墨瞬间浸染,又像是被烈火瞬间灼烧冷却,一种深沉、污浊、令人心悸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覆盖了整个戒面!那青黑是如此浓重,透着一种金属锈蚀和尸斑叠加的诡异色泽,边缘甚至隐隐泛着暗绿,如同深潭里腐烂的水草。

“啊!” 翠花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起来。她惊疑不定地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戒指明明还好端端地戴在手上,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正常的、温润的金光!

怎么回事?眼花了?

她惊魂未定,犹豫着,再次缓缓地抬起手,凑向那面模糊的镜子。

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了。

镜子里,她的手指纤细白皙,那枚戒指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色,冰冷而诡异。更让她头皮瞬间炸开的是,就在那枚青黑色的戒指上方,镜面那朦胧的水银深处,光影诡异地扭曲、凝聚……

一张脸!

一张肿胀、惨白、毫无生气的脸,如同在水里泡胀了的馒头皮,正从镜面深处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浑浊的眼珠几乎被肿胀的眼皮挤没了,只剩下两道阴冷的缝隙。嘴角向下耷拉着,形成一个极其怨毒和冰冷的弧度。

那张脸,翠花从未见过,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坟墓的冰冷和憎恨!

“嗬……” 翠花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抽气,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在冰冷的板凳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咯咯”的、牙齿疯狂打颤的声响。

镜子里,那张肿胀的死人脸,青黑色的、如同被尸水浸泡过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开合了一下,没有声音,却清晰地传递出令人魂飞魄散的冰冷意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翠花的脑海:

“我……的……压……口……钱……”

“也……敢……动……?”

冰冷的字句在翠花脑中炸开,她终于爆发出非人的尖叫:“啊——!!!” 声音凄厉得穿透薄薄的门板,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外面喜宴喧嚣的泡沫!

几乎就在尖叫声响起的同时,新房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王铁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酒气和被打断兴致的愠怒:“嚎啥!嚎啥!大喜的日子……”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酒意全消,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翠花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梳妆台的方向,手指痉挛地指着那面模糊的镜子,喉咙里只剩下“嗬嗬”的、漏气般的绝望声响。

而镜子里面,除了她扭曲惊恐的倒影和那枚戴在她手上、此刻在昏暗光线下竟也显得异常晦暗的金戒指,空空如也。

但王铁柱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了翠花手指上那枚戒指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混杂着冰冷坟土、腐坏内脏和那股他永生难忘的、来自亡母口腔深处的酸腐气息——如同实质的毒气弹,猛地从戒指上爆发出来,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新房!

这味道……这味道……

就是他撬开棺材盖时,喷涌而出的那股死亡的气息!就是他娘王赵氏嘴里那枚压口钱上沾染的味道!

“呃……”王铁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和更甚于恶臭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后退,想逃离,双脚却像被焊死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惊恐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向自己大拇指上那枚同样崭新的金戒指。

戒指依旧闪着金光。

然而,就在他抬手的瞬间——

一股冰冷、滑腻、带着惊人力量的触感,毫无征兆地、如同毒蛇般猛地缠绕上了他的脖颈!

那触感……那触感……冰冷、粘腻、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和一种……一种只有长期浸泡在棺液中才会有的、令人作呕的滑腻!就像是……就像是无数条冰冷的、沾满墓穴淤泥的裹尸布带子,瞬间勒紧!

“呃啊——!” 王铁柱的喉咙里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嘶吼,眼球瞬间充血凸出!他本能地伸出双手,疯狂地去抓挠自己的脖子!

指尖触到的,不是布,不是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滑腻的“肉感”!仿佛直接掐在了一具肿胀尸体的腐肉上!那冰冷的“肉”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死死地收紧!

窒息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他。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那股浓烈的尸臭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和肺腑!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就在这濒死的混乱和绝望中,他眼角的余光,模糊地扫过自己疯狂抓挠脖颈的双手。那枚戴在他大拇指上的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地闪烁着。戒指内侧,靠近指根的地方,似乎……似乎刻着几个极其细小、如同虫豸爬行般的暗红色文字!

他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努力聚焦。

那暗红的小字,扭曲,狰狞,仿佛是用凝固的血写就:

“口……含……通……幽……冥……”

冰冷的字迹如同最后的诅咒,烙印在他迅速模糊的视界里。

屋外,喜宴的喧嚣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嗡嗡的背景噪音。劝酒声、划拳声、碗碟碰撞声,夹杂着几声不明所以的询问:“柱子咋了?新娘子叫啥呢?”……这些属于活人的、喧闹的声音,此刻听在王铁柱被死死扼住的耳朵里,却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冰冷而遥远,与他正经历的、来自幽冥的冰冷窒息,形成了地狱般诡异的反差。

他的意识在浓烈的尸臭和绝望的窒息中,沉向无底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