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正日子,偏偏也是我姥爷头七的当夜。
关外雪虐风饕,白毛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往人骨头缝里钻,刮得天地间一片混沌,呜呜咽咽,像是无数冻毙的野鬼在哭嚎。
灵堂就设在堂屋里,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供桌中央摇曳不定,勉强映亮黑漆漆的棺材头,还有姥爷那帧面无表情的遗照。
纸钱烧化的灰烬打着旋儿,粘在冰冷的棺木上,又被穿堂的冷风撕扯开去。
我,李大山,裹紧身上那件露了棉絮的旧袄子,蜷在火炕边一条吱呀作响的板凳上。炕洞里只有些微温乎气儿,根本顶不住这彻骨的寒。
供桌上那台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二人转,调子欢快得刺耳,在这死寂阴冷的灵堂里,活像个格格不入的疯子。
我伸手想把它拧小声点,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旋钮,刺啦——!一声尖锐的电流爆音猛地炸开,几乎刺穿耳膜。那欢快的曲调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嘶嘶啦啦的空白噪音,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虚空。
就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空白噪音里,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进来。
笃、笃、笃。
三声。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规律和冰冷,间隔精准得如同老座钟的秒摆。那声音就敲在堂屋那扇厚重的、糊着旧报纸的木门门板上,沉甸甸的,像敲在我的心口窝上。
我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在打架。
谁?这鬼天气,这深更半夜,外面是能冻死人的雪窖冰天,谁会来敲这扇门?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玻璃上结满了厚厚的、毛茸茸的冰花,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风雪的咆哮。
我僵硬地站起身,板凳腿在泥地上刮出难听的声响。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似的狂跳,撞得我胸口发闷。
我一步一步蹭到门边,冰凉的木头门板仿佛也在散发着寒气。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哆嗦着搭上了那根横插着的、冰凉的门闩。
吱呀——
门被我拉开一条缝。一股裹挟着雪沫子的狂风立刻咆哮着挤进来,吹得我睁不开眼,灵堂里的长明灯火苗疯狂乱跳,险些熄灭。我眯缝着眼,顶着风,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
门外,雪积得老厚,白茫茫一片。除了风卷起的雪尘,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雪地上,只有两行清晰的、小小的蹄印,从门前的台阶上延伸下去,绕过屋角,直直地指向黑黢黢的屋后。
那蹄印的形状……尖尖的,小小的,绝不像是狗,也不像是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我猛地缩回身子,用尽全身力气,“砰”地一声死死撞上了门,门闩落下的声音格外沉重。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像吞了无数细小的冰针。
“幻觉……一定是冻糊涂了……”我喃喃自语,试图安慰自己,可那两行指向屋后的蹄印,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拖着发软的腿,重新坐回冰冷的板凳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门外除了风雪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灵堂里只剩下长明灯微弱的噼啪声和我粗重的呼吸。时间像是凝固的猪油,粘稠得令人窒息。
我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珠子都不敢错一下。那三声敲门带来的寒意,如同附骨之疽,已经钻进了我的骨髓缝里,冻得我浑身都在打颤。
我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那件破棉袄,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要命的声响,再次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
笃、笃、笃。
还是三声。间隔分毫不差,冰冷、精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这一次,那声音仿佛不是敲在门板上,而是直接敲在了我的天灵盖上,震得我脑浆子都在嗡嗡作响。
我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猛地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外……门外到底有什么?!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手脚,让我动弹不得。
但另一种更原始的本能——对未知的、被锁定的猎物的本能,驱使着我。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再次挪到门边。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拉门闩。我屏住呼吸,把脸贴在那冰冷的、带着裂纹的门板上,试图透过门缝往外看。可缝隙太小,又被糊住的旧报纸挡住,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谁……谁在外头?”我的声音嘶哑干涩,抖得不成样子,刚一出口就被屋外的风雪声吞没,连自己都听不清。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更加凄厉地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逃?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茫茫雪夜,零下三十多度,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我肺管子生疼,却意外地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和近乎绝望的勇气。我不能再躲了!看清楚了,死也要死个明白!
我一把攥住了冰凉的门闩,那刺骨的寒意激得我一哆嗦,随即猛地向下一拉,再用力向外推开!
呼——!
比刚才更加猛烈的风雪如同咆哮的巨兽,蛮横地撞了进来,吹得我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灵堂里的纸灰被卷得漫天狂舞,长明灯那点可怜的火苗疯狂摇曳,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雪,眯着眼睛,借着屋外雪地反射的那一点极其微弱的惨白光亮,看向门外。
没有蹄印。
雪地上干干净净,只有被风不断塑形的雪浪。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抬。
就在门框正上方,一根横钉在门楣上、用来挂东西的粗铁钉上,吊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在狂风中晃晃悠悠,像个诡异的钟摆。
一根长长的、油光发亮的乌木烟杆,下头缀着一个黄铜烟锅,烟锅边缘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积下的、焦黑的烟油痕迹。
姥爷的烟袋锅!
他生前从不离身,连睡觉都压在枕头底下,最后入殓时,还是我亲手把它放在他枕边的!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比这关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千百倍。
巨大的惊恐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捏得它几乎停止跳动。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抽气声,像是濒死的鱼。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姥爷那张躺在棺材里灰败的脸,还有枕边那根烟袋锅的影像在疯狂闪回。
“呃啊——!”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力气,猛地扑上去,一把将那烟袋锅从铁钉上拽了下来!烟杆冰冷刺骨,那股熟悉的、浓烈的老旱烟叶子味儿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坟土的阴冷土腥气,直冲我的鼻腔!
我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手,又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把它远远甩了出去!乌木烟杆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我再也控制不住,反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哐当”一声死死摔上了门,沉重的门闩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仿佛锁住了地狱之门。
我背靠着剧烈颤抖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
我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瞬间在脸上冻成了冰碴子。
黑暗,彻底的黑暗笼罩了一切。长明灯灭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只有屋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声,还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姥爷的烟袋锅……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谁挂上去的?那两行蹄印……屋后……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煮沸的、冰冷的糨糊。
就在我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那如同地狱催命符般的声音,第三次,毫无怜悯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
三声。依旧是那种令人发疯的精准和冰冷。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嘲弄的意味。
我猛地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瞪大双眼,徒劳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扇该死的门!
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我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逃?反抗?都成了天大的笑话。我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像个蠕虫一样,在冰冷的地上,用胳膊肘和膝盖,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蹭向那扇门。
每挪动一寸,都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和勇气。冰冷的泥地透过单薄的裤子,吸走我身体里最后一丝热量。
终于,我蹭到了门边。我把整个身体都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那刺骨的寒意反而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门缝。
对,门缝!刚才什么也看不到,现在或许……
我艰难地侧过身,把脸贴在地上,冰冷的泥土气息钻进鼻孔。
我费力地调整着角度,一只眼睛死死地抵在那条窄窄的门缝上,向外窥视。
屋外风雪依旧,雪地反射着惨淡的微光。
门缝外,门槛下,静静地躺着一张东西。
不是雪块,颜色不对。是纸。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边缘被风吹得微微颤动,颜色是那种刺眼的、不祥的惨黄——给死人烧的纸钱那种黄!
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刚刚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几乎要炸开。
极致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不顾一切的蛮力。我猛地伸出手,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扭曲,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抓住了那张黄纸的一个角,死命地把它从门缝底下拽了进来!
纸很脆,很薄,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腻又腐朽的怪味,直冲脑门。
我哆嗦着,把它凑到眼前。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上面一定有东西!一定有!
我疯了似的在身上摸索,手抖得不像话。终于,在破棉袄的内兜里,摸到了半盒火柴。
哆哆嗦嗦地掏出来,划了三四次,哧啦——!一道微弱的、摇曳的火苗终于亮起,映亮了我惨白扭曲的脸,还有手中那张刺目的黄纸。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纸面上用某种暗红色、黏稠的液体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那颜色,那气味……分明是血!
“李大魁,子时初刻,死。”
“张玉芬,子时二刻,死。”
“李大山,子时三刻,死。”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最后,时间……子时三刻!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胃里翻江倒海。
我死死盯着那个“死”字,它像一条扭动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眼球。
李大魁是我爹,去年腊月走的!张玉芬是我娘,上个月刚没!都是这鬼日子!都是……都是这样死的?!一个时辰一个,跟这张催命符上写的一模一样?!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火柴猛地熄灭,最后一点光明消失,那张浸透着亲人鲜血和黄泉气息的催命符,从我剧烈颤抖的手中飘落,无声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黑暗,浓稠如墨的黑暗再次吞噬了一切。我瘫倒在门边,像一滩烂泥,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濒临炸裂的心脏,还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证明我还活着。
子时三刻……子时三刻……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时间,像一口巨大的丧钟,在我意识深处疯狂地、一声紧似一声地敲响!
我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大张着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绝望的白雾。那张飘落的黄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眼睛,烫进了我的脑子,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爹……娘……姥爷……那三个名字,三个血淋淋的时间,像三根冰冷的钢钉,狠狠楔进了我的天灵盖。
完了……全完了……下一个,就是我!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那索命的叩击声,第四次,如同丧钟的最后一声轰鸣,毫无意外地响彻死寂!
笃、笃、笃。
三声。间隔依旧精准得令人发疯,却比前三次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仿佛就敲在我的太阳穴上。
这一次,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尖利的东西,在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着冰冷的木头门板!吱……吱呀……
是爪子!是黄皮子的爪子!
“老辈人说,黄皮子记仇,三代不绝……”姥爷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烟味儿,毫无预兆地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炸响。
是三年前!那个闹饥荒的冬天!鸡窝里的鸡一只接一只地少,最后只剩下几根带血的鸡毛。
姥爷蹲在鸡窝边,眯缝着昏黄的老眼,盯着雪地里那几行小小的、梅花瓣似的蹄印,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凝着寒霜。
“大山,”他当时的声音低沉得像磨刀石,“是黄皮子。这帮畜生,记仇得很,不死不休。”
后来……后来是我!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半夜偷偷摸去鸡窝,想掏个蛋,结果正撞上那几个毛茸茸的东西在里头撕扯!
一只最大的,眼睛绿油油的,叼着半只血淋淋的鸡,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我吓傻了,尖叫着连滚带爬跑回屋。是姥爷!他二话没说,抄起他那杆老掉牙的猎枪就冲了出去……再后来,我只记得那震耳欲聋的“砰!砰!”两声巨响,在死寂的雪夜里传得老远……第二天,姥爷在屋后不远的雪窝子里,拖回来几只血肉模糊的黄皮子尸体,用铁锹挖了个深坑埋了。
他蹲在坑边,抽着烟袋锅,闷闷地说:“造孽啊……可它们要断咱的活路……这仇,算是结死了……”
吱呀……吱呀……
那尖利的刮擦声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如同钝刀子割着我的神经。子时三刻!那张催命的黄纸!血写的名字!
爹娘的死状……姥爷冰冷的棺材……还有屋外那索命的刮擦声……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因果,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如同万根冰锥刺穿了我的天灵盖!
“是它们!是那窝黄皮子的崽子!来讨债了!”这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贯穿了我全身。
一股混合着濒死恐惧和滔天恨意的力量,猛地从我瘫软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我不能死!不能像爹娘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不能死在这群畜生手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咆哮,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火炕的方向!炕沿下!
姥爷那杆打死了黄皮子的老猎枪!他埋了尸体后,就把枪藏在了炕沿下最深的角落里,用破麻袋片盖着,说再也不想看见它!
我扑到炕沿边,冰冷的土炕硌得我生疼。我疯狂地扒拉着积满灰尘的杂物,手指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也浑然不觉。
终于!指尖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金属枪管!我一把将它拽了出来!沉重的枪身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沉甸甸的,却给了我一种虚妄的安全感。
我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枪膛!子弹!我记得姥爷藏枪时,好像……好像还塞了两颗压满火药和铁砂的独弹在旁边的砖缝里!
就在我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两颗冰冷、圆滚滚的子弹时——
笃、笃、笃。
第五次!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三声,间隔精准得如同丧钟!但这一次,紧随其后的,不是刮擦声,而是“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悠长而沉重的摩擦声!
那扇被我死死闩住、厚重无比的老木门,竟然……竟然自己,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一股比门外风雪还要阴冷刺骨百倍的寒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猛地从敞开的门洞外汹涌灌入!灵堂里仅存的那点稀薄的热气瞬间被吞噬殆尽,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我保持着半跪在炕沿下、一手抓着枪管、一手捏着子弹的姿势,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冰雕,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门洞。
门外,风雪依旧肆虐,白茫茫一片。
然而,就在那门洞正中央,在那片翻卷的雪幕前,直挺挺地立着一个“人”。
他穿着姥爷下葬时那身崭新的、深蓝色的寿衣,僵直地杵在门槛外一尺远的地方。风雪吹得他宽大的寿衣下摆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
他微微低着头,脸孔完全笼罩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真切五官,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属于老人的轮廓。
“姥……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破风箱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气息。是姥爷?他……他回来了?头七……回魂夜?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股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死死扼住!不对!姥爷活着的时候,腰早就弯了,背也驼了,走路从来不会这么僵直!而且……他为什么不进来?为什么站在风雪里?
就在这时,那“人”动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垂在身侧的右手。
那动作,如同提线木偶般滞涩。
他抬起的手里,赫然捏着一个东西!
一根长长的、油光发亮的乌木烟杆,下头缀着一个黄铜烟锅——正是我刚才惊恐之下甩掉的那根姥爷的烟袋锅!
“姥爷”那只僵硬的手,捏着烟袋锅,极其缓慢地、直直地向我伸来。烟锅那头,正对着我心脏的位置。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索取意味,又像是某种致命的邀请。
“来……拿……去……”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树皮在摩擦的声音,幽幽地从门口那个“人”的阴影里飘了出来,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非人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冰冷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姥爷生前从不这样说话!他声音洪亮,带着浓浓的烟嗓!这不是姥爷!绝对不是!
三年前屋后雪窝里那几只血肉模糊的黄皮子尸体……那两行小小的蹄印……那张血写的黄纸……还有眼前这个穿着寿衣、伸着烟袋锅索命的“东西”……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成一个令人魂飞魄散的真相!
“不——!”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疯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我几乎是凭借着肌肉的记忆,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手中那颗冰冷的子弹塞进了猎枪的膛口!枪栓拉动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滚!滚出去!!”我嘶吼着,根本来不及瞄准,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看那张阴影里的脸!我凭着感觉,将沉重的枪口猛地抬起,对着门口那个索命的“人”影,狠狠扣下了扳机!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灵堂里轰然炸开!枪口喷出刺眼的火光,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我的肩膀上,震得我整条胳膊瞬间麻木!浓烈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灵堂里纸钱和香烛的焦糊气,呛得我连连咳嗽。
枪响的余音还在嗡嗡作响,震得我耳膜生疼。我眼前一片模糊,是被枪火闪的,也是被硝烟呛的。我剧烈地咳嗽着,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打中了?打中了没有?!
我死死盯着门口那片翻腾的硝烟和风雪。
硝烟被猛烈的穿堂风迅速吹散。
门口空空荡荡。
只有风雪在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
那个穿着寿衣的“人”,不见了。
连同那根伸过来的烟袋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我极度惊恐下产生的幻觉。
我剧烈地喘息着,肩膀被后坐力撞得生疼,握着滚烫枪管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空了?还是……打中了?它跑了?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瘫软下去。
然而,就在这心神稍懈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骚腥气和坟土腐朽味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我身后喷涌而来!冰冷的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透了我单薄的棉袄,狠狠扎进我的后颈窝!
我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倒竖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闪电般窜上天灵盖!
身后!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动脖子,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恐惧,一寸寸地转过头去。
一张脸,几乎贴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那根本不是姥爷的脸!
那张脸异常狭长,布满粗糙的、灰黄色的短毛,嘴巴向前尖尖地凸起,嘴角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两边咧开,一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小、尖利、闪烁着森白寒光的牙齿!一双狭长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团绿豆大小的、燃烧着纯粹恶意与怨毒的幽绿色鬼火,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我的脸上!
是黄皮子的脸!一张巨大无比的、狰狞扭曲的黄皮子的脸!
它什么时候进来的?!它怎么到我身后的?!
“嗬……”那张咧到耳根的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腥气的嘶音,像毒蛇吐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声音都被这近在咫尺的、非人的恐怖彻底冻结了。我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尖叫都卡死在喉咙里。
只见那只长满灰黄色硬毛的爪子,从宽大的、属于姥爷的深蓝色寿衣袖口里伸了出来,动作快如鬼魅!它一把攥住了我握着猎枪、还微微颤抖的那只手腕!
那爪子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冰冷、坚硬,如同生铁铸就的镣铐!我感觉自己的腕骨在它的钳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另一只同样毛茸茸的爪子闪电般探出!它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我另一只手里死死捏着的那颗……仅剩的子弹!
“不——!”我终于爆发出了一声绝望的、不成调的嘶吼!身体拼命地向后挣扎!但那只钳住我手腕的爪子纹丝不动!我的挣扎在它恐怖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那只毛爪精准地、冷酷地掰开了我因恐惧而僵硬的手指!
那颗冰冷的、圆滚滚的子弹,带着我最后的、微弱的希望,从我无力松开的指尖滑落。
嗒。
一声轻响。
子弹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滚了几滚,停在了离我脚尖不远的地方。那小小的、黄铜色的金属圆球,此刻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我与生路之间。
完了……彻底完了……
我最后的反抗,像肥皂泡一样被轻易戳破。那只钳住我手腕的毛爪猛地向下一压!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我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冰冷的泥地撞击着膝盖骨,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瞬间就被更巨大的绝望淹没。
那张巨大、狭长、布满灰黄硬毛、咧着血盆大口的黄皮子脸孔,带着浓烈的骚腥和死亡的气息,猛地向我压了下来!那双燃烧着怨毒绿火的眼睛,在我惊恐放大的瞳孔里急剧放大!
它想干什么?!咬断我的喉咙?撕开我的胸膛?
不!它没有咬!
一只冰冷、粗糙、覆盖着硬毛的爪子,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滑腻感,如同毒蛇般,猛地探向我的脖颈!它没有撕扯,而是以一种极其怪诞、极其亵渎的方式,狠狠地、一把攥住了我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已经磨损得厉害的黄铜长命锁!
那是我满月时姥爷亲手给我戴上的!他说能辟邪,能保命!
“呃啊——!”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形容的冰冷和亵渎感,猛地从被攥住的长命锁处爆发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我身体里抽走了!
“嗬嗬嗬……”那张近在咫尺的怪脸上,咧到耳根的嘴角弧度更大了,露出更多森白的尖牙,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快意的、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嘶鸣。那两团幽绿的鬼火,剧烈地跳动着,充满了残忍的满足和复仇的狂喜!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巨大力量,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不是比喻!是真正的、物理上的攥紧!我感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捏住,然后……猛地一攥!
剧痛!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都被捏碎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呃——!”我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抽气声。眼前的一切瞬间被一片迅速蔓延的、浓稠的黑暗所吞噬。耳朵里最后的声音,是屋外风雪凄厉的呜咽,还有我自己那颗被捏爆的心脏发出的、沉闷而短促的破裂声。
咚。
我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僵硬的地面上。脸颊贴在粗粝的泥土上,最后一丝模糊的感知里,是泥土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意识像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海,迅速消散。
在彻底沉入虚无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像是很多只轻巧的爪子,踩在房梁的尘土上,又轻盈地跳落在地面。
不止一个。
它们围拢过来。
然后,是一阵极其轻微、极其怪异的声响——像是柔软的皮毛摩擦过冰冷的泥地,又像是某种东西在弯腰、屈膝……
噗通……噗通……噗通……
几声沉闷的轻响,如同重物坠地。
接着,便是一片死寂。只有屋外的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刮过这座被死亡彻底冰封的灵堂。